當我在一個惡人身上發現一個美德,我就原諒了他的一千件惡行。
當我在一個善人身上發現一個偽善,我決不肯因為他的一千件善行而原諒他的這一個偽善。
我最憎惡的品質,第一是虛偽,第二是庸俗。虛偽是一種冒充高尚的庸俗,因而是自覺的庸俗,我簡直要說它是有綱領、成體係的庸俗。單純的庸俗是消極的,虛偽卻是積極的,它富有侵略性。庸俗是小卒,唯有推舉虛偽為元帥,才能組成一支剿殺優秀靈魂的正規軍隊。誠然,也不該低估小卒們的遊擊戰的殺傷力。
猥瑣假冒神聖乃是最無恥的褻瀆神聖。夜裏我不斷夢見一個句子——
“子曰他媽的!”
一個行為有兩個動機,一個光明,浮在表麵;一個晦暗,沉在底裏。當它們各居其位時,靈魂風平浪靜。有誰想把它們翻一個個兒,靈魂就會湧起驚濤駭浪。
在幸福時,人也會有良心的鬥爭,但那良心是在腦子裏,鬥來鬥去隻是頭痛。隻有在苦難中,回首往事,良心發現,這時的良心才在心靈中,人才真正感到心痛。
我們的心靈上都罩著各式濾色鏡,隻允許某些種類的光線透出,遮住了另一些種類的光線。於是,連自己也無法看清自己內心的複雜的豐富的色彩。一切都合理化了,也貧乏化了。然後,濾色鏡又對經過它過濾的即被它批準的心靈品質下判斷,用道德上的自豪感來平息我們的不安。
當庸俗冒充崇高招搖過市時,崇高便羞於出門,它躲了起來。
除了平庸,一切都可以忍受。然而,我受不了的隻是自己的平庸。至於別人的平庸,隻要不冒充為高明,我是樂於原諒的。
蒙田說:“對別人的善良的信任,足以證明自己的善良。”的確,惡人是不相信有善良這回事的。在他看來,別人不作惡隻是因為沒有力量,而有力量仍然不作惡的人都是傻瓜。相反,善良的人往往容易相信別人的善良,並因此低估了惡人存在並且作惡的可能性。
當我享受時,我最受不了身邊坐著一個苦行僧,因為他使我覺得我的享受有罪,使享受變成了受苦。
怨恨者的愛是有毒的,吞食這愛的人必嘔吐。
有的人的所謂誠實是出賣別人的信任。
無論何處,隻要有一個完美無缺的正人君子出現,那裏的人們就要遭罪了,因為他必定要用他的完美來折磨和審判你了。這班善人,也許你真的說不出他有什麼明顯的缺點,盡管除了他的道德以外,你也說不出他有什麼像樣的優點。
相反,一個真實的人,一種獨特的個性,必有突出的優點和缺點,袒露在人們麵前,並不加道德的偽飾,而這也正是他的道德。
惡德也需要實踐。初次做壞事會感到內心不安,做多了,便習慣成自然了,而且不覺其壞。
人是會由蠢而壞的。傻瓜被惹怒,跳得比聰明人更高。有智力缺陷者常常是一種犯罪人格。
有錢的窮人不是富人。有權的庸人不是偉人。有學識的笨人不是聰明人。有聲譽的壞人不是好人。
陰暗的角落裏沒有罪惡,隻有疾病。罪惡也有它的驕傲。
專製國家把病人當罪人,民主國家把罪人當病人。後者的高明之處是不以法官自居,但它畢竟是以醫生自居,並且常常忘掉一個常識:醫生也會生病的。
同樣的缺陷,發生在一些人身上,我們把它看作疾病,發生在另一些人身上,我們把它看作罪惡。我們有時用醫生的眼光看人,有時用道德家的眼光看人。
醫生把罪犯看作病人,道德家把病人看作罪犯。在醫生眼裏,人人都有病。在道德家眼裏,人人都有罪。醫生治國,罪犯猖獗。道德家治國,病人遭殃。
世態人情
人生中的有些錯誤也許是不應當去糾正的,一糾正便犯了新的、也許更嚴重的錯誤。}/bl}
當我們被人誣蔑,加以莫須有的罪名時,我們憤怒了。當我們被人擊中要害,指出確實有的汙點時,我們更加憤怒了。}/bl}
世態
權力是人品的試金石,權力的使用最能檢驗出掌權者的人品。惡人幾乎本能地運用權力折磨和傷害弱者,善人幾乎本能地運用權力造福和幫助弱者,他們都從中獲得了快樂,但這是多麼不同的快樂,體現了多麼不同的人品啊。
權力和平庸者的結合當然是優秀者的不幸,但是,一切權力都是排斥異己者的,優秀者一旦掌握權力,他所排斥的就不僅僅是平庸者(他們比較容易順從),而主要是優秀的異己者。因此,權力或者直接壓製優秀者,或者扼殺優秀者之間的公平競爭,從而破壞了優秀的條件,——權力與優秀是敵對的。但是,不可能有完全沒有權力的社會狀態。一種良好的社會狀態不能保證權力一定掌握在優秀者手裏,但應當最大限度地保護優秀者之間的公平競爭。
在自由競爭狀態,自然選擇淘汰了劣者。在專製狀態,人工選擇淘汰了優者。唯有平庸者永遠幸免,有最耐久的生命力。
有兩種悲劇:一種是英雄在戰場上的毀滅,另一種是弱者在屠宰場上的毀滅。人們往往歌頌前者而蔑視後者,殊不知英雄也有被驅往屠宰場的時候,在屠宰場上英雄也成了弱者,而這正是英雄最大的悲哀。
人們都以悲劇為可怖,喜劇為可憐,殊不知世上還有比悲劇更可怖的喜劇,比喜劇更可憐的悲劇。
有時候,為了辦成一件聰明事,隻好違心幹十件蠢事。你幹了十件蠢事,人家會讚許你,對你放心,於是你乘勢辦一件聰明事,不等他們明白過來,你再接著幹十件蠢事,他們又放心了,就不去追究那一件聰明事了。
在中國生活最需要的是忍耐。每一個人不斷忍耐的結果,便是怨氣鬱結,有機會便發無名火,於是又成了別人必須忍耐的一個對象。
主說,富人進天堂比駱駝鑽針眼還難。我聽見富人狂笑著答道:主嗬,沒有一隻駱駝想要鑽針眼,沒有一個富人想要進天堂!
豎子成名,遂使世無英雄。
秀才遇見秀才,可以說理。兵遇見兵,不妨比武。秀才遇見兵的尷尬在於,兵決不跟秀才說理,秀才卻不得不跟兵比武。
遇到那些愚昧、蠻橫的惡人時,我不禁想:貴族主義是對的!
人世間最醜惡的現象之一是憑權勢欺壓無辜,以強暴淩辱斯文。小民遇見刁吏,秀才遇見匪兵,豈是有理講不清,而是根本不容講理,有形無形的鐵拳決定了一切。
我絕無權力欲,但也有例外。當我受到那班貪官汙吏刁難時,我真心希望自己是一個比他們權力稍微大一點兒的芝麻綠豆官,突然亮出這身份,然後看他們嘴臉的變化。
我不做武俠夢,但也有例外。當我遭遇那種冥頑暴徒時,我真心希望自己身懷絕技,輕輕吹一口氣就能使他們魂飛魄散。
當然,幻想終究是幻想。一個更大卻比較現實的幻想是:建立一個公正有序的社會,靠社會的力量來約束權勢,製裁強暴。
法不懲惡,遂使武俠夢流行。
最令人厭惡的是卑怯的惡。以無辜者為人質的恐怖分子,在無人處作案的竊賊,均屬此類。
恐怖主義的本質不是某種極端的政治、宗教或民族立場,而是不管從何種立場出發,把殘殺無辜平民作為向敵對者申述其立場的手段。采用這種手段的當然是敵對雙方中處於劣勢的一方,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給予任何同情,而必須毫不含糊地宣布一切此種行為皆是非正義的,反人類的。問題的嚴重性在於,比起和真正的敵人戰鬥來,殺害平民過於容易,因此這種卑鄙的做法很容易被仿效。恐怖主義一旦在世界上許多地區得逞,它就不會有國界,必然蔓延開來。所以,無人可以對它袖手旁觀。
雨天,你打著傘,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行走。路上有積水,你盡量靠邊,小心翼翼,怕汽車駛過時水濺在你身上。你看不清駕車人的麵孔,但這時你能格外分明地看清他的靈魂,或者說,看清他有沒有靈魂。有靈魂的駕車人一定會減速,生怕濺起水來。相反,一輛車呼嘯而過,濺你一身水,你可以有把握地斷定,裏麵坐著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有做人尊嚴的人,一定也尊重他人。同樣,不把別人當人的人,暴露了首先不把自己當人。
有精神潔癖的人在汙蔑麵前最缺乏自衛能力。平時他不屑於防人,因為他覺得防人之心也玷汙了自己精神上的清白。一旦汙水潑來,他又不屑於洗刷,他的潔癖使他不肯觸碰汙水,哪怕這汙水此刻就在他自己身上,於是他隻好懷著厭惡之心忍受。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談到:和崇高的靈魂周旋,奸人總是好脫身的,因為前者很容易受騙,一旦發覺,也僅限於表示高貴的鄙夷,而並不訴諸懲罰。
我相信,這樣一種經驗,是每一個稍有教養的人所熟悉的。輕信和寬容,是崇高的靈魂最容易犯的錯誤。輕信,是因為以己度人,不相信人性會那樣壞。寬容,倒不全是因為胸懷寬闊,更多地是因為一種精神上的潔癖,不屑於同奸人糾纏,不願意讓這種太近的接觸汙染了自己的環境和心境。
這並不意味著崇高的靈魂缺乏戰鬥性。一顆真正崇高的靈魂,其戰鬥性往往表現在更加廣闊的戰場和更加重大的題材上。如果根本的正義感受到觸犯,他戰鬥起來必是義無返顧的。
耶穌說:“不要把神聖的東西丟給狗,它們會轉過頭來咬你們;不要把珍珠扔給豬,它們會把珍珠踐踏在腳底下。”在這裏,狗應指邪惡之人,他們害怕和仇恨神聖的東西,豬應指愚昧之人,他們不識珍珠的價值。
可是,反過來問一下,一個人倘若崇敬神聖的東西,怎麼會把它丟給狗呢,倘若知道珍珠的價值,怎麼會把它扔給豬呢?
有兩種可能。其一,他太輕信,看不清邪惡者和愚昧者的真麵目,把狗和豬當作了人。其二,他太自信,認定真理的力量足以立刻感化邪惡者,啟迪愚昧者,一下子把狗和豬改造成人。這正是虔信者容易犯的兩個錯誤。
在人生追求上,中國人心中往往沒有自我,隻有他人,大家在爭奪什麼,我也就要什麼。於是,名利場上熙熙攘攘,一片繁忙之景。
在公共道德上,中國人眼中往往沒有他人,隻有自己,我做什麼,完全不顧及他人的感受。於是,公共場所吵吵嚷嚷,一片喧嘩之聲。
這是中國人的顛倒的個人主義。
世上流行假高貴。豪宅,名車,身價,權力,時尚,各種外在的東西被冒充為高貴的符號,到處招搖。這雄辯地證明,真高貴在今天何其稀缺。
真高貴的人也可以擁有財富和權力,但他知道,人的高貴在於靈魂,不在於這些外在的東西。相反,一個人倘若靈魂空虛,內心貧乏,就隻剩下用外在的東西來為自己估價了。
在政治舞台上,正義和仁慈都可以成為表演。
在潛規則支配的官場上,真誠者往往二重人格,圓滑者必是兩麵派。
在這個娛樂化的時代,人們不能容忍嚴肅,非把嚴肅化為娛樂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幹脆把戲侮嚴肅當作一種娛樂。
長舌婦的特點是對他人的隱私懷有異乎尋常的興趣,而做起結論來則極端地不負責任。
小市民聚在一起,最喜歡談論的是兩件事,一是別人的不幸,還嘖嘖地歎息著,以表示自己的善良,另一是別人的走運,還指指戳戳地評論著,以表示自己的正直。他們之熱中於“同情”他人的痛苦,與他們之熱中於嫉妒他人的幸福,其實是同一份德性的兩種表現。
他老是想擠入名人的宴席。哪裏有名人聚宴,他就在門外探頭探腦,在名人的高談闊論中插上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結果,他比任何名人都更頻繁地在名人聚集的場合露麵,他想他一定也是名人了。
可惜的是,小醜在舞台上竄得再頻繁,也仍然隻是個小醜。
有的名人麵對公眾慣用兩種姿態——做秀和裝蒜。做秀,即迎合公眾的趣味,把自己打扮成討人喜歡的樣子。裝蒜,即回避公眾的審視,做出天真無辜的樣子。
大街上,常常看見有人邊走邊打手機。走近一聽,說的往往是雞毛蒜皮的事,比如,家庭婦女在說午飯吃了什麼,某個菜怎麼做,姑娘在說逛了什麼商場,看了什麼電影,當然,商人在說生意上的事,在討價還價。我很驚異,即使見了麵,我也沒有這麼多話要說,也不會說這些事。
因為手機的普及,有多少廢話在無線電波中傳送啊。
有一種人的靈魂裝有擴音器,每一種聲響都誇大許多倍地播放出來,擾亂世界和鄰人的安寧,於是他們自以為擁有一顆多麼動蕩不安、多麼豐富的靈魂了。
有一種人,活著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在大庭廣眾之中引人注意。不拘用什麼手段,包括用最高的嗓門說出最蠢的話,隻要被注意了,他就得意洋洋,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
今日文壇上也多這種人。
一個天才向另一個天才致以肉麻的敬禮。
他永遠在沉思,但人們從來不曾聽見他發表過什麼思想。
她沒有肉體,也沒有靈魂,可是她有事業!
他常常用一些小零食去討好女人,而女人也不過是他生活中的一些小零食罷了。
人情
人之常情是喜歡接近成功的人、走運的人,而避開失敗的人、倒黴的人。這倒未必出於趨炎附勢的算計,毋寧說是出於趨樂避苦的本能。成功者的四周洋溢著一種歡快的氣氛,進入這氛圍似乎便分享了他的歡快。相反,失敗者即使不累及旁人,他的那一種晦氣也夠令人感到壓抑了。每個人自己的煩惱已經嫌多了,誰又願意再去分擔別人的煩惱呢?
當我們被人誣蔑,加以莫須有的罪名時,我們憤怒了。當我們被人擊中要害,指出確實有的汙點時,我們更加憤怒了。
幸運者對別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僥幸:幸虧遭災的不是我!
不幸者對別人的幸運或者羨慕,或者冷淡,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委屈:為何遭災的偏是我!
不幸者需要同伴。當我們獨自受難時,我們會感到不能忍受命運的不公正甚於不能忍受苦難的命運本身。相反,受難者人數的增加仿佛減輕了不公正的程度。我們對於個別人死於非命總是惋歎良久,對於成批殺人的戰爭卻往往無動於衷。
仔細分析起來,同病相憐的實質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災樂禍。這當然是愚蠢的。不過,無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權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冒險與苦難一樣,旁觀者往往會比親曆者想象得更可怕。
弱者的自衛往往比強者的進攻更加有力。
最能使人從一種愛戀或懷念中擺脫出來的東西是輕蔑。當你無意中發現那個你所愛戀或懷念的人做了一件讓你真正瞧不起的事情,那麼好了,你在失望的同時也就解脫了,那些在記憶中一直翠綠誘人的往事突然退色凋謝了。
當你做一件事,完全預料到它的壞結果之時,或者完全預料不到它的壞結果之時,壞結果發生了,你不會內疚。因為在前者,你可以承擔責任,在後者,你可以推卸責任。
內疚發生在對壞結果有所預感但又希望避免的情形下,那時候,你既不能承擔責任,因為你本來是想要避免的,又不能推卸責任,因為你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存心傷害一個人,或一個必須的正當行為無意中傷害一個人,都不會內疚。隻有一個本身非必須且可非議的行為無意中傷害一個人,才會內疚。
我們每一個人,至少在某個時刻,例如在發怒時,都是一個病人。如果我們能夠這樣去看別人,尤其是自己的親人,許多衝突都可化解。
問你:如果讓你定居,你喜歡熱鬧的都市,還是寂靜的山林?
再問你:如果身處山林,你喜歡一人獨居,還是有人陪伴?
再問你:如果有人陪伴,你喜歡她是你的太太,還是一個陌生姑娘?
每一個問題都有兩個相反的答案。——這句話不是我發明的,最早說這句話的是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哥拉。
我買了一張書桌,抬回家,才發現桌麵上劃破了一塊。於是,幾個鍾點內,老是看見這斑點,老是想著這斑點。整張桌子不見了,濃縮成了這一個斑點。當它不屬於我時,我對斑點視而不見,那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缺點。一旦它屬於我,就是怎麼也看不順眼的致命弱點了。
對物如此,對人是否也如此呢?
一個幼兒摔倒在地,自己爬了起來。他突然看見媽媽,就重新擺出摔倒的姿勢,放聲大哭。
我們成年人何嚐不是如此。試想種種強烈的情緒,憤怒或痛苦的姿態,如果沒有觀眾在場,其中有多少能堅持下去?
他們剛上車,彼此爭行李架,像仇敵。車開了,安定下來了,為了解悶,彼此搭話。其中一位到站了,另一位就從他們曾經爭奪過的行李架上幫他搬下行李,送到車門口,如同老朋友。
狹小的空間強迫人們競爭,也強迫人們親近。
一個人的錢包被竊了,周圍的人無非有三種心理:一,有限的同情;二,為自己慶幸,因為被竊的不是自己;三,幸災樂禍。在同一個人身上,這三種心理往往混合在一起,隻是比例不同罷了。
一個人不到老態龍鍾,行將就木,決不肯承認自己老。如果有誰自言其老,千萬不要認真附和,那樣必定會大大掃他的興。其實他內心未必當真覺得自己老,才能有這份自言其老的自信。中年與老年之間實在也沒有明確的分界線。我們二十來歲時覺得四五十歲的人老了,自己到了四五十歲,又會覺得四五十歲並不老,六七十歲才是老人。我們不斷地把老年的起點往後推移,以便保持自己不老的記錄。因此,當死神來臨時,我們總是感到突然和委屈:還沒有老,怎麼就要死了?
老是不知不覺來到的,“不知老之將至”實在是人的普遍心態。這很好,使人得以保持生命的樂趣直至生命的終結。
人總是不斷地把老年的上限往後推,以便不把自己算作老人。
在我們的感覺中,爺爺輩的人似乎從來是老的,父輩的人是逐漸變老的,自己似乎是永遠不會老的。
青春自有其殘酷的一麵。生命陶醉於自己的蓬勃生長,歡快地攝取營養,無暇顧及他人的痛苦,甚至他人的痛苦也可以化作它的營養。這與天性是否善良無關。所以,年幼者對於年長者的滄桑之痛難免隔膜,而一個柔弱的妙齡女子也會對她不愛的崇拜者的苦惱無動於衷。
生命是殘酷無情的,它本能地厭惡衰老和死亡。當衰老和死亡尚未落到我們自己頭上時,我們對於別人包括親友的衰老和死亡會同情一時,但不會永久哀傷,生命本身催促我們越過它們而前進。因此,當我們自己年老和垂死時,我們理應以宿命的態度忍受孤獨,不要去嫉妒和打攪年輕一代的生命歡樂。
處世
盡量不動感情,作為一個認識者麵對一切紛擾,包括針對你的紛擾,這可以使你占據一個優越的地位。這時候,那些本來使你深感屈辱的不公正行為都變成了供你認識的材料,從而減輕了它們對你的殺傷力。
一本淺薄的書,往往隻要翻幾頁就可以察知它的淺薄。一本深刻的書,卻多半要在仔細讀完了以後才能領會它的深刻。
一個平庸的人,往往隻要談幾句話就可以斷定他的平庸。一個偉大的人,卻多半要在長期觀察了以後才能確信他的偉大。
我們憑直覺可以避開最差的東西,憑耐心和經驗才能得到最好的東西。
有時候,最艱難、最痛苦的事情是做決定。一旦做出,便隻要硬著頭皮執行就可以了。
不要出於同情心而委派一個人去做他很想做的可是力不能及的事,因為任人不是慈善事業,我們可以施舍錢財,卻無法施舍才能。
看透大事者超脫,看不透大事者執著。看透小事者豁達,看不透小事者計較。
一個人可能超脫而計較,頭腦開闊而心胸狹窄;也可能執著而豁達,頭腦簡單而心胸開朗。
還有一種人從不想大事,他們是天真的或糊塗的。
一個人簡單就會顯得年輕,一世故就會顯老。
懦弱:懦則弱。頑強:頑則強。那麼,別害怕,堅持住,你會發現自己是個強者。
世上許多事,隻要肯動手做,就並不難。萬事開頭難,難就難在人皆有懶惰之心,因為怕麻煩而不去開這個頭,久而久之,便真覺得事情太難而自己太無能了。於是,以懶惰開始,以怯懦告終,懶漢終於變成了弱者。
在較量中,情緒激動的一方必居於劣勢。
假如某人暗中對你做了壞事,你最好佯裝不知。否則,隻會增加他對於你的敵意,他因為推測到你會恨他而愈益恨你了。
真誠如果不講對象和分寸,就會淪為可笑。真誠受到玩弄,其狼狽不亞於虛偽受到揭露。
對待世俗的三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一、天才:藐視;二、智者:超脫;三、英雄:征服。
在各色領袖中,三等人物恪守民主,顯得平庸,二等人物厭惡民主,有強大的個人意誌和自信心,一等人物超越民主,有一種大智慧和大寬容。
人生中的有些錯誤也許是不應當去糾正的,一糾正便犯了新的、也許更嚴重的錯誤。
許多時候人需要遺忘,有時候人還需要裝作已經遺忘,否則你是活不下去的。
輿論
輿論對於一個人的意義取決於這個人自身的素質。對於一個優秀者來說,輿論不過是他所蔑視的那些人的意見,他對這些意見也同樣持蔑視的態度。隻要他站得足夠高,輿論便隻是腳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輕微的噪音,決不會對他構成真正的困擾。唯有與輿論同質的俗人才會被輿論所支配,因為作為俗人之見,輿論同時也是他們自己的意見,是他們不能不看重的。
輿論是多數人的意見,並且僅對多數人具有支配的力量。當然,多數人也很想用輿論來支配少數人,禁止少數人的不同意見。但是,如果不是輔之以強權,輿論便無此種力量。一個優秀者麵對強權也可能有所顧忌,這是可以理解的。撇開這種情形不談,倘若他對輿論本身也十分在乎,那麼,我們就必須對他的優秀表示懷疑,因為他內心深處很可能是認同多數人的意見而並沒有自己的獨立見解的。
“走自己的路,讓他們去說吧!”——因為他們反正是要說的,你的幸與不幸並不關他們的痛癢,他們不過是拿來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所以,你完全不必理會他們,尤其在關涉你自身命運的問題上要自己拿主意。須知你不是為他們活著,至少不是為他們茶餘飯後的閑談活著。
輿論是最不留情的,同時又是最容易受愚弄的。於是,有的人被輿論殺死,又有的人靠輿論獲利。
讒言傷人,謠言殺人,諛詞求寵,諫詞招禍。查一下以言為部首的中國字吧,語言的名堂可真不少。中國人是深知語言的厲害的,所以有“一言興邦”、“一言危邦”、“人言可畏”之說。有時候,語言決定著民族、個人的命運。語言甚至預定了人類的生存方式。我不禁想,假如沒有語言,人間可省去多少事。可惜的是,沒有語言,人也不成其為人了。
禽獸的世界倒是單純。倘若禽獸有朝一日學會說話,造謠、拍馬、吹捧、辱罵之事恐怕會接踵而至,它們也就單純不下去了。
對於新的真理的發現者,新的信仰的建立者,輿論是最不肯寬容的。如果你隻是獨善其身,自行其是,它就嘲笑你的智力,把你說成一個頭腦不正常的瘋子或呆子,一個行為乖僻的怪人。如果你試圖兼善天下,普渡眾生,它就要誹謗你的品德,把你說成一個心術不正、妖言惑眾的妖人、惡人、罪人了。
常識的二重性:當常識單獨行動時,往往包含正確的本能;一旦它們聚集為一種團體的力量,就會變成傳統的偏見。
個人視角
我曾經也有過被虛榮迷惑的年齡,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看清事物的本質,尤其還沒有看清我自己的本質。我感到現在我站在一個最合宜的位置上,它完全屬於我,所有追逐者的腳步不會從這裏經過。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天來到這個地方的,但一定很久了,因為我對它已經如此熟悉。}/bl}
我不願用情人臉上的一個微笑換取身後一個世代的名聲。}/bl}
態度
看見可愛的景物、東西或者女人,我就會喜歡,這喜歡是自然而然的,我不能也不想硬讓自己不喜歡。但是,我喜歡了就夠了,喜歡了就是了,我並不想得到什麼,並不覺得因為我喜歡就有權利得到什麼。
我的確沒有野心,但有追求。就現在所得到的東西而言,外在的方麵已遠超過我的預期,內在的方麵則還遠不能使我滿意。
當我做著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時候,別人的褒貶是不重要的。對於我來說,不存在正業副業之分,凡是出自內心需要而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正業。
我生活在我的思想和文字之中,並不期望它們會給我帶來成功和榮譽。現在,倘若它們已經走進了如許可愛的心靈,我就更不必在乎它們是否會帶給我成功和榮譽了。
我不願用情人臉上的一個微笑換取身後一個世代的名聲。
想到世上有這麼多好書,我肯定來不及讀完了,心中不禁悲哀。
人世間最讓我留戀的,便是好書和好女人。
此生此世,與我最近的是人,與我最遠的也是人。
我當然不僅僅屬於自己,但我也不屬於世界,我隻屬於世界上不多幾個愛我的人。
我與成功無緣,因為我永遠對自己沒有把握,——對別人也沒有。
既然成功屬於塵世,完美屬於天國,我與完美的距離就更遙遠了,但因此畢竟可以夢想。懷著這夢想,我更可以不把成功放在眼裏了。
我無求於人。求朋友會傷害我的虛榮心,求敵人會傷害我的驕傲。
對於我來說,最難堪的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與權力者周旋,去反對落在我頭上的某種不公正待遇,為自己爭某種正當的利益。這種時候,我多半是寧可放棄這種利益的。倘若同樣的情形落在別人頭上,我作為旁人而為之打抱不平,那就會理直氣壯得多。
我對任何出眾的才華無法不持欣賞的態度,哪怕它是在我的敵人身上。
當我注定要與一個人敵對時,我不怕我的敵手太惡,而怕他太善,使我不能下決心與他交戰。
我在兩種人麵前最克製不住傲氣,一是功名利祿之徒,二是自以為是之輩。
我是謙和的——麵對一切普通人,因為我也是一個普通人。我又是高傲的——麵對那些卑劣的靈魂,因為在人性的水準上,他們無比地低於普通人,理應遭到一切普通人的蔑視,包括遭到我的蔑視。世上真有如此卑劣的人,使你感到平等的普世價值對他們是不適用的。
極其自信者多半淺薄。對於那些在言行中表現出大使命感的人,我懷有本能的反感,一律敬而遠之。據我分析,他們基本上屬於兩類人,一是尚未得逞的精神暴君,另一是有強烈角色感的社會戲子。和他們打交道,隻會使我感到疲勞和無聊。
在我看來,真正的使命感無非是對自己選定並且正在從事的工作的一種熱愛罷了。遇見這樣的人,我的血緣本能就會把他們認作我的親兄弟。
每當我接到一張寫滿各種頭銜的名片,我就驚愕自己又結識了一個精力超常的人,並且永遠斷絕了再見這個人的念頭。
我的生活中沒有這樣的目標,例如成為教授、院士或者議員、部長。那些為這類目標奮鬥的人,無論他們為挫折而焦慮,還是為成功而欣喜,我從他們身上都聞到同一種氣味,這種氣味使我不能忍受和他們在一起呆上三分鍾。
遇見一個對我懷有好感和善意的人,我會感到羞怯不安。我不知道對他說什麼。打招呼,太客套;默不做聲,太無禮;說說心裏話,又太唐突。
倒是見了那種對我懷有惡意的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從他身旁走過,看都不看一眼。
一件事情,即使是我感興趣的,一旦作為任務規定下來,非做不可,我就會提不起興趣來。
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如果沒有某種外部強製,隻憑興趣,也許一件事情也不能做到底。
讀書,寫作,一切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做的時候都是享受。但是,倘若限定了時間,用趕任務的心情去做,享受就變成了苦役。
在某一類人身上不值得浪費任何感情,哪伯是憤怒的感情。我把這一點確立為一個原則,叫做:節省感情。
我就怕人講理。我就怕人不講理。我就怕不知道人講不講理。
對於我來說,謊言重複十遍未必成為真理,真理重複十遍——無須十遍——就肯定成為廢話。
他們很狂,個個都是天下第一。我能說出的狂言隻有一句:我是天下第一不狂的人。
唯一會使我感到絕望的事情是失去了愛和思考的能力。
我喜歡周圍都是漠不相幹的人,誰也不來注意我。
我本能地懷疑一切高調,不相信其背後有真實的激情。
有時想一想不免感到奇怪,我這樣一個從來被自己的上司看作需要好好教育的人,現在怎麼成了能夠教育廣大人群的人。
我皺著眉頭。你問我想幹什麼?我想把天下發出噪音的金屬器具,從刀鋸斧刨,到機器馬達,統統投進熔爐,然後鑄成一座沉默的雕像。
感覺
我生活在我的思想之中。那把我從中拉了出來的人,是我的救星,還是我的仇敵?
幸運的和不幸的人們嗬,你們實際上經曆過的一切,我在心靈中都經曆過。
我會厭倦一本書,一個人,一間屋子,一座山丘,一條河流,可是.我怎麼會厭倦新鮮空氣呢?
有時候我想:一個人一輩子永遠是自己,那也是夠單調乏味的。
想到人類漫長曆史上有過無數的人,無數的不同人生,我感到了惶恐,突然覺得我和我的人生失去了重量,變得微不足道。
突然產生一個感覺:曆史又漫長又短暫,孔子(和一切曆史人物)距今天又遠又近。
當我忙忙碌碌時,我多麼厭惡自己。宿舍熄燈了,一個十七歲的大學生蹲在走廊的燈光下寫詩。我喜歡那時候的我。
我懷念上大學的日子,校園裏孤獨的漫遊,心中濃鬱的惆悵,每一個早晨都在甜蜜的預感中開始,因為有誘人的內心生活等著我……
我什麼也不會忘記。世界將忘記一切。
我年輕得漲滿情欲又在情欲的爆炸中失去了軀體,我老得堆滿記憶又在記憶的重壓下遺忘了一切。
我始終擺脫不了尷尬,有時是因為我太年輕,世界太老;有時是因為世界還年輕,我卻老了。
年齡就像麵孔一樣,自己是看不到的,必須照鏡子,照見了的也隻是一種外在的東西。
我不接受年齡就像有時不接受我的麵孔一樣。
親愛的,我不能想象有一天我會離開你,但我也不能想象我的生活中再沒有新的顫栗。
我的文字昨天令你感到新奇,今天令你感到親切,明天會不會令你感到厭倦?
曾經有無數的人受難和死去,而我現在坐在這裏,看著電視,笑著……
有一個東西在內部生長,我常常於無聲處聽見它說話……
生命中充滿不測和災禍,我驚奇自己竟然活到了今天。可是,即使活到了一百歲,我對死亡仍然大惑不解。
我知道什麼呢?——所以我年輕。
於是我不得不承認,隻要活著,青春就是一種輪回。
而忘記年齡的人不會老,——當然會死。
即使在悲傷的時候,打開窗戶,有新鮮空氣湧入,仍然會禁不住感到一陣舒暢。
夜裏睡了一個好覺,早晨起來又遇到一個晴朗的日子,便會有一種格外輕鬆愉快的心情,好像自己變年輕了,而且會永遠年輕下去。
遊泳的時候,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條魚,從來都生活在水中,並將永遠生活在水中,水就是我的生存環境,於是感到從容而愉快。相反,如果總記著自己是一個人,現在是在鍛煉身體,必須遊完多少米,遊泳就成為一件艱苦而無趣的事了。
當我在岸上佇望時,遠逝的帆影最美。當我在海上飄蕩時,港口的燈火最美。
心中不是亂,就是空。不亂不空,寧靜又充實,謂之澄明。
種種感觸、思緒從心中流過,伸手去捕捉,濕漉漉腺的手依然是空的。但幹嗎要去捕捉呢?
夢是流水,睡眠是船。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夢的流速均勻時,睡眠最佳。
我在街上跑步,享受著健康、閑適和節奏,感到輕鬆愉快。可是,當我以同樣的速率朝一個確定的目標奔跑,為了去辦某一件事時,輕快的心情完全消失了。
輕快心情的根源:無目的性?觀念的暗示?
我在春天裏散步,張大口吸著早晨的新鮮空氣。突然,我看見遠處有一個人用力啐了一口痰。我頓時感到惡心,仿佛這口痰唾到了我的張開的嘴裏。
異想
早晨我說:一天很長,人能遍遊整個宇宙。夜晚我說:一天很短,人不能窮盡一個原子。
有時候,我覺得人類的一切觀念在我頭腦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都成了毫無意義的聲音和符號。於是,我感到一種解脫,又感到一種惶恐。
我們的視力有限,在視力夠不到的地方隻看見一片模糊,於是名之為混沌。然後,我們宣布宇宙起源於混沌。
因為一切皆流,所以活在當下。否則你還能怎樣?
我預感到在進入永恒的黑夜之前,會有一個耀眼的白晝,在正午太陽的曝曬下,沒有陰影,沒有色彩,沒有思想,沒有苦惱……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愛情、事業、友誼、名聲都消逝了,但我還活著,活得如此單純坦然。
想到偷了我的自行車的那個人正在騎著我的車轉悠,偷了我的錢包的那個人正在從我的錢包裏拿錢花,有時我會感覺到我與這些小偷之間有一種親密的聯係。
一群鴨子邊叫喚邊從我麵前走過,我的頭腦中冒出一個愚蠢的問題:去哪裏?
有一天,你迷失在我的無邊的沉默裏了,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找到你。
荒山禿嶺,大地沉默的心事,另一種生命的存在。
有誰懂得群山的心事?
輪船把離岸的憂愁和靠岸的痛苦都藏在心裏。
黑夜迷失在一縷蛛絲般飄悠的光線裏了。
夜是不會消失的。我知道,它藏在白天的心裏。
許多夜幕下的燦爛,在白晝就顯形為雜亂了。
已經毀滅的星體,它的光芒剛剛到達我的眼睛。
曇花一現,流星一閃。
哪朵花不是曇花,哪顆星不是流星?
有哪一隻螞蟻死了還能複活?
即使在黑夜裏,地球仍然繞著太陽旋轉。
肉體也有它的記憶。
太陽是一粒沙子。
一個人堅持一種習慣,比如節食、跑步、按時起居,也幾乎可以算是有信仰了。
凡事都經不起仔細推敲。譬如說,當我獨自吃飯時,我忽然想到,中國人把飯和菜分開,扒一口飯,夾一點菜,這種做法是多麼沒有道理。進一步看,不論中國人西方人,把食物做成各種花樣和形狀,而不是像動物那樣樸素地進食,說到底也都沒有道理。
我望著大街上匆忙的行人、騎車人、開車人和乘車人,陷入了胡思亂想。
有時候,我想象他們的一切物質裝備,包括衣飾、皮包、自行車、汽車,都隱去了,於是我看見許多赤露的身體以不同的姿勢和速度運行著。
有時候,我想象他們的身體都隱去了,於是我看見許多無人穿戴的衣飾、無人使用的皮包和許多無人駕駛的車輛運行著。
在這兩種情況下,我看見的景象同樣古怪,並且同樣發現了一切匆忙都沒有意義。
強奸和誘奸——除此之外,公牛還能有什麼別的法子得到母牛呢?
洗腦子和砍腦袋——除此之外,強權還能有什麼別的法子消滅異端呢?
“我愛吾師,我更愛真理。”
好吧,我還可以添上:我愛吾父吾母,我更愛善;我愛吾妻,我更愛美。
再添上一句:禽獸不如。
自白
給自己畫像——
頭腦和心都不複雜,所以長得年輕。
嘴笨手軟,凡是需要求人或整人的事一律不會,所以最後選擇了寫作。
不自信,所以怕見名人也怕被人當作名人見。
生性隨和,所以有很多朋友。生性疏懶,所以隻有很少親密朋友。
坐在書桌前或搖籃旁的時候最踏實。
我尋找過我自己,在舞台上和觀眾席上都沒有找到。我的位置不在劇場裏。
我知道人生的限度,但人生沒有虧待我。朋友們說我活得年輕,我說生命短促來不及老。不過朋友中最抑鬱沉默的那個人也是我。
薩特說:他人是地獄。我說:地獄在自己心中。我曾經墮入我心中的地獄,領教了其中的一切鬼怪,目睹了其中的一切慘象,經受了其中的一切酷刑。最後,我逃出來了,用一把大鎖鎖住了地獄的門。
請不要對我說:鑰匙還在你手中呢。
我的情感和理智都是早熟的,意誌和經驗卻永遠也成熟不了。
比起那些冷靜的人,我有太多的情感。比起那些放縱的人,我有太多的理智。這正是我的不幸。
我時刻聽見時間的流逝聲。這使我與自己的任何眼前經曆保持了一段距離,即使在情緒最亢奮時,也對自己的痛苦和歡樂持一種半嘲諷、半悲憫的態度。我既沉溺,又超脫。我常常大悲大歡,但在歡樂時會忽生悲涼,在痛苦時又有所慰藉。我的靈魂不是居於肉體之中,而是淩駕肉體之上,俯視這肉體的遭際。我降生得不完全,有一半留在天堂,於是這另一半也就不能在塵世安居,常常落入地獄。
請你描述一下自己的個性,氣質,外貌,長處,弱點。
答:敏感,憂鬱,怕羞。拙於言談,疏於功名。不通世故,不善社交。但不乏可愛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喜歡好書和好女人。內心和外表都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多數時候也就忘記了實際年齡。一旦想起,又倍覺委屈,仿佛年齡是歲月加於我的一個汙點。
我的生活中充滿了變故,每一變故都留下了深深的刻痕,而我卻依然故我。毋寧說,我愈益是我了。
我不相信生活環境的變化能徹底改變一個人,改變的隻是外部形態,核心部分是難變的。
我早就養成了自主學習和工作的習慣,區別隻在於,從前這遭到非議,現在卻給我帶來了名聲,可見名聲是多麼表麵的東西。如果沒有這些名聲,我就會停止我的工作了嗎?當然不。這種為自己工作的習慣已經成為我的人格的一部分,把它除去,我倒真的就不是我了。
我不是一個很自信的人,但我的自信恰好達到這個程度,使我能夠不必在乎外來的封賜和獎賞。
在這個熱鬧的世界上,我嚐自問:我的位置究竟在哪裏?我不屬於任何主流的、非主流的和反主流的圈子。那麼,我根本不屬於這個熱鬧的世界嗎?可是,我決不是一個出世者。對此我隻能這樣解釋:不管世界多麼熱鬧,熱鬧永遠隻占據世界的一小部分,熱鬧之外的世界無邊無際,那裏有著我的位置,一個安靜的位置。
我曾經也有過被虛榮迷惑的年齡,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看清事物的本質,尤其還沒有看清我自己的本質。我感到現在我站在一個最合宜的位置上,它完全屬於我,所有追逐者的腳步不會從這裏經過。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天來到這個地方的,但一定很久了,因為我對它已經如此熟悉。
善演講的人有三個特點,而我都缺乏。一是記憶力,名言佳例能夠信手拈來,而我連自己寫的東西也記不住。二是自信心,覺得自己是個人物,老生常談也能說得繪聲繪色,而我卻連深思熟慮過的東西說起來也沒有信心。三是表現欲,一麵對聽眾就來情緒,而我卻一上台就心慌。
所以,惟有讀書和寫作是最適合於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