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精神家園1
精神生活
雖然我的出生純屬偶然,但是,既然我已出生,宇宙間某種精神本質便要以我為例來證明它的存在和偉大。否則,如果一切生存都因其偶然而沒有價值,永恒的精神之火用什麼來顯示它的光明呢?}/bl}
靈魂是一隻杯子。如果你用它來盛天上的淨水,你就是一個聖徒。如果你用它來盛大地的佳釀,你就是一個詩人。如果你兩者都不肯舍棄,一心要用它們在你的杯子裏調製出一種更完美的瓊液,你就是一個哲學家。}/bl}
靈魂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世上必定有神聖。如果沒有神聖,就無法解釋人的靈魂何以會有如此執拗的精神追求。用感覺、思維、情緒、意誌之類的心理現象完全不能概括人的靈魂生活,它們顯然屬於不同的層次。靈魂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所在地,在這裏,每個人最內在深邃的自我直接麵對永恒,追問有限生命的不朽意義。
古往今來,以那些最優秀的分子為代表,在人類中始終存在著一種精神性的渴望和追求。人身上發動這種渴望和追求的那個核心顯然不是肉體,也不是以求知為鵠的的理智,我們隻能稱之為靈魂。我在此意義上相信靈魂的存在。即使人類精神在宇宙過程中隻有極短暫的存在,它也不可能沒有來源。因此,關於宇宙精神本質的假設是唯一的選擇。這一假設永遠不能證實,但也永遠不能證偽。正因為如此,信仰總是一種冒險。也許,與那些世界征服者相比,精神探索者們是一些更大的冒險家,因為他們想得到的是比世界更寶貴更持久的東西。
人的靈魂渴望向上,就像遊子渴望回到故鄉一樣。靈魂的故鄉在非常遙遠的地方,隻要生命不止,它就永遠在思念,在渴望,永遠走在回鄉的途中。至於這故鄉究竟在哪裏,卻是一個永恒的謎。我們隻好用寓言的方式說,那是一個像天國一樣完美的地方。
智力可以來自祖先的遺傳,知識可以來自前人的積累。但是,有一種靈悟,其來源與祖先和前人皆無關,我隻能說,它直接來自神,來自世界至深的根和核心。
我始終相信,人的靈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更為本質,每個人的人生質量首先取決於他的靈魂生活的質量。
人不隻有一個肉身生命,更有一個超越於肉身的內在生命,它被恰當地稱作靈魂。外在生命來自自然,內在生命應該有更高的來源,不妨稱之為神。二者的辯證關係是,隻有外在生命狀態單純之時,內在生命才會向你開啟,你活得越簡單,你離神就越近。在一定意義上,人生覺悟就在於透過社會堆積物去發現你的自然的生命,又透過肉身生命去發現你的內在的生命,靈魂一旦敞亮,你的全部人生就有了明燈和方向。
靈魂是一個單純的整體,不像肉體那樣由許多局部的器官組成。外部的機械力量能夠讓人的肢體斷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塊人的靈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夠損壞人的器官,但沒有任何路徑可以侵蝕人的靈魂。總之,一切能夠致殘肉體的因素,都不能致殘我們的內在生命。正因為此,一個人無論軀體怎樣殘缺,仍可使自己的內在生命保持完好無損。
在現象世界,我們的肉體受千百種外部因素的支配,我們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體世界,我們是自己內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夠以尊嚴的方式活著。
我們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當它未被欲望、衝突、病痛折磨時,我們是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的。靈魂也是如此。如果沒有善與惡、理性與本能、天堂與地獄的角鬥和交替,靈魂會是一個什麼東西呢?
靈魂是什麼?很可能是原始而又永恒的生命在某一個人身上獲得了自我意識和精神表達。因此,一個有靈魂的人決不會隻愛自己的生命,他必定能體悟眾生一體、萬有同源的真理。
不妨把靈魂定義為普遍性的精神在個體的人身上的存在,或超越性的精神在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存在。
一個人無論怎樣超凡脫俗,總是要過日常生活的,而日常生活又總是平凡的。所以,靈魂的在場未必表現為隱居修道之類的極端形式,在絕大多數情形下,恰恰是表現為日常生活中的精神追求和精神享受。
日常生活到處大同小異,區別在於人的靈魂。人擁有了財產,並不等於就擁有了家園。家園不是這些綿羊、田野、房屋、山嶺,而是把這一切聯結起來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除了是在尋找和感受著意義的人的靈魂,還能是什麼呢?
意義不在事物之中,而在人與事物的關係之中,這種關係把單個的事物組織成了一個對人有意義的整體。意義把人融入一個神奇的網絡,使他比他自己更寬闊。於是,麥田、房屋、羊群不再僅僅是可以折算成金錢的東西,在它們之中凝結著人的歲月、希望和信心。
靈魂隻能獨行。當一個集體按照一個口令齊步走的時候,靈魂不在場。當若幹人朝著一個具體的目的地結伴而行時,靈魂也不在場。不過,在這些時候,那缺席的靈魂很可能就在不遠的某處,你會在眾聲喧嘩之時突然聽見它的清晰的足音。
即使兩人相愛,他們的靈魂也無法同行。世間最動人的愛僅是一顆獨行的靈魂與另一顆獨行的靈魂之間的最深切的呼喚和應答。
靈魂的行走隻有一個目標,就是尋找上帝。靈魂之所以隻能獨行,是因為每一個人隻有自己尋找,才能找到他的上帝。
靈魂是一隻杯子。如果你用它來盛天上的淨水,你就是一個聖徒。如果你用它來盛大地的佳釀,你就是一個詩人。如果你兩者都不肯舍棄,一心要用它們在你的杯子裏調製出一種更完美的瓊液,你就是一個哲學家。
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靈魂之杯,它的容量很可能是確定的。在不同的人之間,容量會有差異,有時差異還非常大。容量極大者必定極為稀少,那便是大聖徒、大詩人、大哲學家,上帝創造他們仿佛是為了展示靈魂所可能達到的偉大。
不過,我們無須去探究自己的靈魂之杯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在一切情形下,它都不會超載,因為每個人所分配到的容量恰好是他必須付出畢生努力才能夠裝滿的。事實上,大多數杯子隻裝了很少的水或酒,還有許多杯子直到最後仍是空著的。
追求
一個人的靈魂不安於有生有滅的肉身生活的限製,尋求超越的途徑,不管他的尋求有無結果,尋求本身已經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個距離。這個距離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獲。
一個人唯有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用自己的靈魂去追求,在對世界的看法和對人生的態度上自己做主,才是真正做了自己的主人。
每個追求者都渴望成功,然而,還有比成功更寶貴的東西,這就是追求本身。我寧願做一個未必成功的追求者,而不願是一個不再追求的成功者。如果說成功是青春的一個夢,那麼,追求即是青春本身,是一個人心靈年輕的最好證明。誰追求不止,誰就青春長在。一個人的青春是在他不再追求的那一天結束的。
在精神領域的追求中,不必說世俗的成功,社會和曆史所承認的成功,即便是精神追求本身的成功,也不是主要的目標。在這裏,目標即寓於過程之中,對精神價值的追求本身成了生存方式,這種追求愈執著,就愈是超越於所謂成敗。一個默默無聞的賢哲也許更是賢哲,一個身敗名裂的聖徒也許更是聖徒。如果一定要論成敗,一個偉大的失敗者豈不比一個渺小的成功者更有權被視為成功者?
能被失敗阻止的追求是一種軟弱的追求,它暴露了力量的有限。能被成功阻止的追求是一種淺薄的追求,它證明了目標的有限。
在艱難中創業,在萬馬齊喑時呐喊,在時代舞台上叱吒風雲,這是一種追求。
在淡泊中堅持,在天下沸沸揚揚時沉默,在名利場外自甘於寂寞和清貧,這也是一種追求。
追求未必總是顯示進取的姿態。
船舷上,一個年輕的僧人麵朝大江,合目佇立。望著他披戴青灰色袈裟的樸素的身影,我想起剛才在船艙裏目睹的一幕,不禁肅然起敬。
船艙裏悶熱異常,乘客們紛紛擠到自來水旁洗臉。他手拿毛巾,靜靜等候在一邊。終於輪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奪步上前,把他擠開。他麵無慍色,退到旁邊,禮貌地以手示意:“請,請。”
我知道,這也是一種追求。
一切簡單而偉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在那道路的盡頭,它們殊途而同歸。說到底,人們隻是用不同的名稱稱呼同一個光源罷了,受此光源照耀的人都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人類的精神生活體現為精神追求的漫長曆史,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這個曆史一開始是外在的,他必須去重新占有它。就最深層的精神生活而言,時代的區別並不重要。無論在什麼時代,每一個個體都必須並且能夠獨自麵對他自己的上帝,靠自己獲得他的精神個性,而這同時也就是他對人類精神曆史的占有和參與。
世上有多少個朝聖者,就有多少條朝聖路。每一條朝聖的路都是每一個朝聖者自己走出來的,不必相同,也不可能相同。然而,隻要你自己也是一個朝聖者,你就不會覺得這是一個缺陷,反而是一個鼓舞。你會發現,每個人正是靠自己的孤獨的追求加入人類的精神傳統的,而隻要你的確走在自己的朝聖路上,你其實並不孤獨。
我們在黑暗中並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聖路上,無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個聖地,因為我們無法向別人甚至向自己說清心中的聖地究竟是怎樣的。然而,同樣的朝聖熱情使我們相信,也許存在著同一個聖地。
人類精神始終在追求某種永恒的價值,這種追求已經形成為一種持久的精神事業和傳統。當我也以自己的追求加入這一事業和傳統時,我漸漸明白,這一事業和傳統超越於一切優秀個人的生死而世代延續,它本身就具有一種永恒的價值,甚至是人世間唯一可能和真實的永恒。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肩負著人類的形象向上行進,而人類所達到的高度是由那個攀登得最高的人來代表的。正是通過那些偉人的存在,我們才真切地體會到了人類的偉大。
當然,能夠達到很高的高度的偉人終歸是少數,但是,隻要我們是在努力攀登,我們就是在為人類的偉大做出貢獻,並且實實在在地分有了人類的偉大。
在人類的精神土地的上空,不乏好的種子。那撒種的人,也許是神,大自然的精靈,古老大地上的民族之魂,也許是創造了偉大精神作品的先哲和天才。這些種子有數不清的敵人,包括外界的邪惡和苦難,以及我們心中的雜念和貪欲。然而,最關鍵的還是我們內在的悟性。唯有對於適宜的土壤來說,一顆種子才能作為種子而存在。再好的種子,落在頑石上也隻能成為鳥的食糧,落在淺土上也隻能長成一株枯苗。對於心靈麻木的人來說,一切神聖的啟示和偉大的創造都等於不存在。
基於這一認識,我相信,不論時代怎樣,一個人都可以獲得精神生長的必要資源,因為隻要你的心靈土壤足夠肥沃,那些神聖和偉大的種子對於你就始終是存在著的。所以,如果你自己隨波逐流,你就不要怨怪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時代了吧。如果你自己見利忘義,你就不要怨怪這是一個道德淪喪的時代了吧。如果你自己誌大才疏,你就不要怨怪這是一個精神平庸的時代了吧。如果你的心靈一片荒蕪,寸草不長,你就不要怨怪害鳥啄走了你的種子,毒日烤焦了你的幼苗了吧。
一個人有沒有好的心靈土壤,究竟取決於什麼呢?我推測,一個人的精神疆土的界限,心靈土質的特異類型,很可能是由天賦的因素決定的。因此,譬如說,像歌德和貝多芬那樣的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般的精神世界,或者像王爾德和波德萊爾那樣的奇花怒放的精巧園藝般的精神世界,決非一般人憑努力就能夠達到的。但是,心靈土壤的肥瘠不會是天生的。不管上天賜給你多少土地,它們之成為良田沃土還是荒田瘠土,這多半取決於你自己。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應當留心開墾自己的心靈土壤,讓落在其上的好種子得以生根開花,在自己的內心培育出一片美麗的果園。誰知道呢,說不定我們自己結出的果實又會成為新的種子,落在別的適宜的土壤上,而我們自己在無意中也成了新的撒種人哩。
人類精神生活的土壤是統一的,並無學科之分,隻要紮根在這土壤中,生長出的植物都會是茁壯的,不論這植物被怎樣歸類。
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說:不滿足的人比滿足的豬幸福,不滿足的蘇格拉底比滿足的傻瓜幸福。
人和豬的區別就在於,人有靈魂,豬沒有靈魂。蘇格拉底和傻瓜的區別就在於,蘇格拉底的靈魂醒著,傻瓜的靈魂昏睡著。靈魂生活開始於不滿足。不滿足於什麼?不滿足於像動物那樣活著。正是在這不滿足之中,人展開了對意義的尋求,創造了豐富的精神世界。
那麼,何以見得不滿足的人比滿足的豬幸福呢?穆勒說,因為前者的快樂更豐富,但惟有兼知兩者的人才能做出判斷。也就是說,如果你是一頭滿足的豬,跟你說了也白說。我不是罵任何人,因為我相信,每個人身上都藏著一個不滿足的蘇格拉底。
可怕的不是危機,而是麻木。一個人、一個民族精神上發生危機,至少表明這個人、這個民族有較高的精神追求,追求受挫,於是才有危機。如果時代生病了,一個人也許就隻能在危機與麻木二者中作選擇,隻有那些優秀的靈魂才會對時代的疾病感到切膚之痛。
許多人的所謂成熟,不過是被習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應當是獨特個性的形成,真實自我的發現,精神上的結果和豐收。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麼,隻想知道你在尋找什麼,你就是你所尋找的東西。
有的人總是在尋找,凡到手的,都不是他要的。有的人從來不尋找,凡到手的,都是他要的。
各有各的活法。究竟哪種好,隻有天知道。
在精神尋求的道路上,凡找到的一切,隻要是自然的、真實的,就都是好的。
夜深人靜之時,讀著先哲的作品,分明感覺到人類精神不息的追求,世上自有永恒的精神價值存在,心中很充實。但有時候,忽然想到宇宙之盲目,總有一天會把人類精神這最美麗的花朵毀滅,便感到惶恐和空虛。
堅守
現代世界是商品世界,我們不能脫離這個世界求個人的生存和發展,這是一個事實。但是,這不是全部事實。我們同時還生活在曆史和宇宙中,生活在自己唯一的一次生命過程中。所以,對於我們的行為,我們不能隻用交換價值來衡量,而應有更加開闊久遠的參照係。在投入現代潮流的同時,我們要有所堅守,堅守那些永恒的人生價值。
天下滔滔,象牙塔一座接一座傾塌了。我平靜地望著它們的殘骸隨波漂走,慶幸許多被囚的普通靈魂獲得了解放。
可是,當我發現還有若幹象牙塔依然零星地豎立著時,禁不住向它們深深鞠躬了。我心想,堅守在其中的不知是一些怎樣奇特的靈魂呢。
生活在現代商業社會裏,文人棄文從商也好,亦文亦商也好,賣文為生也好,都無可非議。真有一位當代梵高枯守在象牙塔裏,窮困潦倒而終,當然可歌可泣,但這是不能要求於並非天才的一般文化人的。我們應該也能夠做到的是,在適應現代社會的同時有所堅持,在卷入商品大潮的同時有所保留。堅持和保留什麼?當然是原來就有的東西,毋寧說是人之為人的某種永恒的東西。
自從商業化浪潮席卷中國大陸以來,關於人文精神失落的悲歎不絕於耳。對於此類談論,我始終感到隔膜。我相信,一個夠格的文化人,或者說知識分子,不論他是學者還是作家藝術家,他必定是出於自身生命的根本需要而從事精神文化創造的。在精神文化領域內,他不會沒有困惑,毋寧說正因為在人類精神生活和生存意義問題上他比常人有更深刻的困惑,所以才在此領域內比常人有更執著的探索。然而,也正因為此,在是否要關注精神價值和從事精神創造這一點上,他決不會因為世態的變遷而發生動搖。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誌業所在並且一如既往地從事著這一誌業,如果他在此過程中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意義與曆史責任的某種統一,那麼,應該說他在精神上是充實自足的。信念猶在,誌業猶在,安身立命之本猶在,何嚐失落?他的探索和創造原本是出於他的性情之必然,而不是為了獲取虛名浮利,種瓜得瓜,何失落之有?
真正精神性的東西是獨立於時代的,它的根子要深邃得多,植根於人類與大地的某種永恒關係之中,唯有從這個根源中才能生長出天才和精神傑作。當然,一個人是否天才,能否創造出精神傑作,這是無把握的,其實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與這個永恒源泉的聯係。如果這樣,他就不會在任何世道下悲觀失望了,因為他知道,人類精神生活作為一個整體從未也決不會中斷,而他的看來似乎孤獨的精神旅程便屬於這個整體,沒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滅。
那些沒有立足點的人,他們哪兒都不在,竟因此自以為是自由的。在今天,這樣的人豈不仍然太多了?沒有自己的信念,他們稱這為思想自由。沒有自己的立場,他們稱這為行動自由。沒有自己的女人,他們稱這為愛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終是以選擇和限製為前提的,愛上這朵花,也就是拒絕別的花。一個人即使愛一切存在,仍必須為他的愛找到確定的目標,然後他的博愛之心才可能得到滿足。
所謂超脫,並不是超然物外,遺世獨立,而隻是與自己在人世間的遭遇保持一個距離。有了這個距離,也就有了一種看世界的眼光。一個人一旦省悟人生的底蘊和限度,他在這個浮華世界上就很難成為一個躊躇滿誌的風雲人物了。不過,如果他對天下事仍有一份責任心,他在世上還是可以找到他的合適的位置的,“守望者”便是為他定位的一個確切名稱。以我之見,“守望者”的職責是,與時代潮流保持適當的距離,守護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價值,了望和關心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
守望者是這樣一種人,他們並不直接投身於時代的潮流,毋寧說與一切潮流保持著一個距離。但他們也不是旁觀者,相反對於潮流的來路和去向始終懷著深深的關切。他們關心精神價值甚於關心物質價值,在他們看來,無論個人還是人類,物質再繁榮,生活再舒適,如果精神流於平庸,靈魂變得空虛,就絕無幸福可言。所以,他們虔誠地守護著他們心靈中那一塊精神的園地,其中珍藏著他們所看重的人生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同時警惕地了望著人類前方的地平線,注視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
帕斯卡爾說:人是一個被廢黜的國王,否則就不會因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所以,從人的悲哀也可證明人的偉大。借用帕斯卡爾的這個說法,我們可以把人類的精神史看作為恢複失去的王位而奮鬥的曆史。當然,人曾經擁有王位並非一個曆史事實,而隻是一個譬喻,其含義是:人的高貴的靈魂必須擁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
人是一個被廢黜的國王,被廢黜的是人的靈魂。由於被廢黜,精神有了一個多災多難的命運。然而,不論怎樣被廢黜,精神終歸有著高貴的王室血統。在任何時代,總會有一些人默記和繼承著精神的這個高貴血統,並且為有朝一日恢複它的王位而努力著。我願把他們恰如其分地稱作精神貴族。
真正的精神貴族何其稀少!尤其在一個精神遭到空前貶值的時代,倘若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精神貴族,以精神的富有而坦然於物質的清貧,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為了虛榮,而是真正出於精神上的高貴和誠實。
休說精神永存,我知道萬有皆逝,精神也不能幸免。然而,即使歲月的洪水終將蕩盡地球上—切生命的痕跡,羅丹的雕塑仍非徒勞;即使徒勞,羅丹仍要雕塑。那麼,一種不怕徒勞仍要閃光的精神豈不超越了時間的判決,因而也超越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