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初七,是新曆的八月十三日。張小峰去王偉軍家看過日曆,記下了日子,倒計著還差幾天便到這個小鎮上的節日。這是“軍坡節”,是為紀念南北朝時期南方女英雄冼太夫人而形成的民間節日,在海南全省各地都有,多在農曆二月初九至十二日舉行,各村鎮以傳說冼太夫人出征到本村的日子為軍坡節日,俗稱“發軍坡”。瑞溪鎮為何把“軍坡節”設在了七月初七,也成了不可考的曆史流變——當然,除了紀念冼太夫人,七月初七還紀念鎮上一位有大神通的人物“五海公”,據說他的生日就在七夕。每年七夕,是鎮上最大的節日,節會到來,鎮上人要備芋頭、薤、桑葉等,在鎮上的每一條街道,模仿冼太夫人集軍、閱軍、出軍的表演,街邊群眾圍觀喝彩,叫做“裝軍”。這一天,是鎮上人過得最豪奢的時候,四處邀約親戚朋友到家裏來,海吃胡喝,眾享其樂。

暑假裏學校也補課,但畢竟比正常學期要輕鬆一些,學校便也組織了一個十五人的儀仗隊,每天下午四點後集中排練,以便在“裝軍”時表演。張小峰被選為了儀仗隊的喇叭手,他把喇叭帶回來練,曲調已經很純熟,他一直在期待著節日的到來。老師跟他說了,往年“裝軍”,學生隊伍都是最受群眾歡迎的,得到的掌聲也最多。他們作為“瑞溪新街私立小學”最高年級的學生,一年之後,也將是這學校的第一屆畢業生,代表著學校的形象,以前他們雖然多次在各種考試中力壓“瑞溪鎮中心小學”,但這次裝軍,是他們第一次公開亮相,一定要表現好。老師的話極有煽動性,儀仗隊的同學都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楊南原先不太願意讓張小峰參加儀仗隊,她覺得學習成績才最重要,後來見張小峰那麼堅持,又是暑假,更重要的是,張小峰因為參加儀仗隊,話多了許多,也開朗了許多,就答應了。楊南也答應了他,七夕時,她會請三天假,從初六就回鎮上來,看他的表演,到初八才回省城上班。張小蘭初三中考完了,發瘋了一般,到處去各個同學家串門玩,尤其是那些家在農村的,她厚著臉皮去人家家裏,吃睡玩——也不全是玩,她也幫人家下田,鋤草、拔甘蔗葉、撒肥料……她都做得不亦樂乎。楊南讓她在租房裏給補課、排練的張小峰煮飯,她也不管,一個星期都不回來睡一晚,楊南便多塞給了張小峰一些錢,讓他隨便找些小店去吃。

節日到來前的一個星期,一個爆炸性的新聞讓小鎮炸開了鍋:由於往年的裝軍,伴隨著“過火山”、“踩刀梯”、“鐵杖穿腮”等宣揚封建迷信的內容,縣裏麵為了淨化節日氛圍,決定從今年瑞溪鎮的軍坡節開始,撤銷各村鎮裝軍表演。

黑手義聽到這個消息時,鎮上已經沸騰一片了。他還提不上精神,現在卻覺得,隻要有人喝喊一聲,他便願意跟隨著上街,去找鎮裏的領導討說法去——其實,輪不到他上街,已經有好幾個表演隊的人員一共幾十人,圍在鎮政府門口,敲著牛皮鼓,大聲喊說今年已經叫外出人口收了錢了,也準備了那麼長時間,怎麼能說取消就取消?要取消,也得等到明年。鎮政府官員躲著不敢出麵。圍聚的人越來越多,把過路的車完全堵死。眼看場麵將要失控,鎮長撥通了縣領導的電話,把場麵失控的情形描述得血淋淋的,大意是,要是取消今年的裝軍,估計會有人流血。縣領導嚇了一跳,也不敢親自到現場,派了個手下開了車來,遠遠被堵死在鎮外,隻得丟車跑到鎮上觀看,找了家公用電話,向上級報告了情況,同樣渲染得繪聲繪色。領導怕擔負不了責任,當即拍板,瑞溪鎮今年的裝軍繼續進行。

鎮領導鬆了一口氣,拿著擴音器公告了好消息,人群才散了。

黑手義看著四散的人群擁進各個巷子,那些,都是他熟悉的麵孔,卻沒想到,一直狹小、人影稀疏的小鎮,原來藏著這麼多人。黑手義感到很落寞,他已經確信,即使可以再裝軍,這,也應該是最後一屆了。這個最隆重的節日裏最重要的節目,到明年,肯定會被連根拔除,這讓過慣了節日的他來說,實在是沒法接受——要把裝軍摘了,隻剩下吃飯喝酒,七月初七,還算是軍坡節嗎?越想越覺悲傷難抑,原來,很多事情一直都在改變,他不接受也不行。他忽然覺得,老年,並不是日積月累到來的,而是一次偶遇,一個不注意的趔趄,一扇忽然迎麵的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