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竹枝編攢而成的大掃帚劃過教學樓前的水泥甬道,吹起塵土滾滾卷著蔫黑的花瓣和粘著食物湯汁的塑料袋彙入路牙石下的垃圾堆中。
陳轍抓著硌手的掃帚審視十二班負責的衛生區,還有將近三十米的路段要打掃,掃完後還要將垃圾倒入遠在校園某個角落的垃圾池裏,可距離早自習的鈴聲響起隻剩十五分鍾,若在鈴響時還沒做完衛生值日就會被紀檢部的人查住扣班級的紀律分,班主任肯定會為此擺出臭臉罰他們多做一周的值日生。
想到此陳轍扭頭望了一眼其他正在埋頭打掃的同學,若有似無地舒愜遊過四肢驅走疲憊,他拎起掃帚趕往下一段亟需淨化的路麵。
“陳轍。”
他的身後傳來一聲呼喚,循音尋去,晨光氤氳中步履匆匆的人流裏有一人駐足,她脫離行進部隊朝路邊走來,從朝陽光幕中走進建築物前還未成型的陰影裏。是蘇照。
“早。”陳轍打招呼。
“早。”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一秒鍾後她說,“你還好嗎?”
陳轍歪頭,右邊的眉毛微微抬動。睡眠不足讓他全身浸在疲倦中,夢遺留下的殘缺混沌仍幹擾著他接觸現實,昨天發生的種種好似已是記憶深處之物。
“你說你在醫院。”
清新的聲音拂過金黃的陽光叩擊他的靈魂,記憶隨之複蘇。
“嗯。”陳轍笑了一下,“沒事。”
話音落後他沒有再繼續說什麼,蘇照欲言又止,不自在地看著他。人群的吵鬧聲蔓延過來填充兩人之間的空間。
蘇照伸手指了指樓梯所在的方向:“我先去教室了。”
陳轍點頭,看著她離開。淡淡的芳香在他的鼻尖縈繞,他望向那個香氣牽引的方向,寬鬆的校服罩在她身上,卻在金光中勾勒出纖細的身影。
“看什麼呢?”
突然的說話聲嚇得陳轍往一旁撤了一步,薑渭拽了拽書包凝視同桌目光所向的地方,露出賤兮兮地笑容,嘴裏發出的怪聲拖出長音:“哦——!”
陳轍晃了晃手裏的掃帚:“別打擾我打掃衛生。”
“要不是我提醒你,你現在還盯著蘇照的背影發呆呢!”
“去去去。”他故意嚴肅地驅趕同桌掩飾自己的窘迫。
薑渭閃過揮動的竹枝掃帚靠近陳轍,讓陳轍不得不在其他值日生的皺眉中再次停下工作:“還不走?你很礙事!”
同桌沒有因措辭而生氣,他的表情堅定不移的嚴肅著:“周五晚上你沒遇到什麼麻煩吧?”
幹燥清爽的晨風吹動薑渭的發絲,不知不覺間太陽攀的更高了,教學樓的影子變得濃了一些,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光與影的分界線,一隻眼睛暴露在陽光中,薑渭條件反射地閉上那隻眼睛,在眼瞼闔上時,陳轍不確定自己在他的眼中看見一片比瞳孔更漆黑的顏色。當眼瞼的上下睫毛交錯,不再有一絲光漏進眼中後,薑渭的黑發在光中散出流光溢彩。
陳轍收緊下巴,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後說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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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爬到天空的中央區邊緣時,高三級部所有班級排成整齊的隊列圍繞教學樓跑操。兩圈下來陳轍氣喘籲籲。氣溫調成了夏天模式,他口幹舌燥地趴在課桌上搖晃著空空如也的水杯,教室牆角處的飲水機前聚滿了人,水桶裏的水明顯不夠分。在他幹咽唾沫時薑渭從教室門口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背:“你的化學作業寫了嗎?”
“寫了,怎麼了?”
薑渭指向門口:“來借作業,我原本還等著借別人的呢,沒辦法借給他,隻好靠你了。”
陳轍仔細盯著門口那人看,久久沒有反應。同桌等不及了:“不能借嗎?不能借就別盯著他看了,很尷尬的。”
他聞言立即警覺,收回視線,跑步出的熱汗還沒消下去,冷汗又“唰”的一下從全身各處冒出來。陳轍看著薑渭:“我跑得頭昏腦漲的,沒認出那是誰。”
“程迦。”同桌低聲說,“高二分班前的同班同學,你不會忘記了吧?”
陳轍躲避薑渭的視線搜索腦海中有關程迦的相關信息,他的身型、聲音、氣味甚至行為習慣等信息一點一點浮現卻因長久沒與程迦接觸而遺忘並殘缺了。
自從五年前車禍導致他失去辨認他人臉部的能力(陳轍曾查閱資料推測自己的症狀是因為大腦中梭狀回麵孔去受損導致的,通俗點說就是臉盲症,十分嚴重的臉盲症)後,陳轍慢慢摸索出這套專屬他的“識人”方法。他仔細觀察結識的每一個人,將他們的樣貌、行為規律像數據一樣整理成各自的專屬檔案,並把上百份檔案熟記於心。這項工程很浩大,占用了他很大一部分精力。
他曾不止一次想到放棄,想向家人坦白。現在他繼續守護身體的秘密就是為了不讓姐姐再自責。
他原本以為隱瞞車禍的後遺症會很簡單,但在做出決定的當天就發現他所要麵對的問題遠超想象。陳轍無法與任何人進行正常的社交溝通,他認不出負責治療的醫生和護士,在媽媽和姐姐麵前差點露餡;升入初中後他無法辨認新同學們。為了避免麻煩隻得減少與他人的接觸,逐漸封閉自己,成為別人眼中的怪胎。他的孤僻被家人知道後又會引發他們新的擔憂。陳轍進退不得,可他不願再看到姐姐露出五年前在病房中曾有的表情,那時的姐姐好像就要永遠離開自己。
他需要找一條能拯救自己和姐姐的道路,當他找到時,終於回歸了“正常生活”。如今他是班級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瘦瘦的,個頭不高,學習中等,與世界上這個年齡段的絕大部分學生別無二致。
“典型的普通生活”是他無論如何都要維持的平衡。任何的大意都將破壞平衡。
陳轍從書桌上厚厚的一摞書本中抽出化學習題冊遞給薑渭。薑渭拿到東西後立刻不再理會同桌剛才的失態,屁顛屁顛找程迦去了。
坐在薑渭前麵的女生夏蘭瑩聽到後排的對話想到什麼,轉頭對陳轍說:“英語作業抄完了嗎?”
“嗯,忘記還給你了。”陳轍從那一摞中再抽出兩份一模一樣的英語習題報紙,將其中一份交給夏蘭瑩。
女生接過報紙:“陳轍,你是不是隻寫化學作業?”
“化學簡單。”
“偏科嚴重對高考不利。”
陳轍伸了個懶腰,雙臂枕在腦後,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蘇照的短發上。他突然感到一陣無力感,深呼吸後感覺好了些:“高考……太沒有實感了,我對自己考多少分,上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沒有任何概念。”
“好喪……”夏蘭瑩故意擺出不理解和嫌棄的表情,不消片刻她又換上八卦的臉譜,神秘兮兮地說,“你知不知道最近十七中有一個高三學生失蹤?媒體天天報道,都在說那個學生是因為備考壓力大而離家出走,有的專家說現在學生心理承受能力差,頹廢、喪就是表現症狀之一。”
陳轍見蘇照被夏蘭瑩的話吸引也轉過身來,於是放下胳膊正色道:“我心理承受能力可不差。”
“這點我證明!”不知何時薑渭已經回來了,他衝同桌眨眨眼,陳轍不確定他是不是在暗示成人禮那天的事情。
話題在四人你一言我一語中綻放開來並延伸到遠處時,一道蘊含歲月的聲音徐徐在班裏傳開:“別聊了,上課。”
陳轍望向講台,明年退休的英語老師馮憲霖站在黑板前收回看向四人的視線。
接著,上課鈴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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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陳轍在校門口駐足張望,沒有多少工夫就發現了父親,他正站在傳達室旁與其他接孩子的家長聊天。姐姐受傷後,媽媽要求爸爸每天接送陳轍上下學直至行凶者被抓住。陳轍明白此事順著媽媽的意願為好便乖乖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