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渡停下手中的鉛筆,再一次確認:“找我?現在?”
“對,快點過去吧。”美術老師指了指畫室門外的級部主任,“別讓主任等著急了。”
“哦。”少年一邊用被染成灰黑色的紙巾擦拭指肚和手掌一邊在同學們好奇的目光中從畫架前離開,畫室外,級部主任焦躁地踱步,一見到張曉渡便命令道:“跟我過來。”
他綴在主任身後小聲打探:“老師,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主任先是沒聽到似的不做聲,接著停下腳步差點跟身後的張曉渡追尾,他直勾勾地盯著這個從未見過的學生,仿佛要從他臉上剜下塊肉:“記住,一會兒老實交代,別給學校找麻煩。”
“什麼麻煩?”
主任沒有給學生答疑解惑繼續領著他往前走,爬了兩層樓後在音樂階梯教室門前停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西裝的人,臉頰黝黑精瘦,那個人向主任點了一下頭後打開音樂教室的門,主任緊繃的臉露出笑容,轉身麵向張曉渡時笑容瞬間消失:“進去吧。”當他再次麵對那個穿西裝的人時笑容再次出現。
張曉渡越過主任經過西裝男身邊走進教室。房間背陰,厚重的紅呢窗簾嚴實的封住全部窗戶,與室外形成明顯的溫差。他隻穿著單衣,乍一進來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長峰第十七中學是長峰市一本升學率最高的高中之一,與眾不同的是它的傲然成績不是憑借文化課而是藝術特長。雖然十七中招收到的學生都是各所初中裏的“學渣”,但條條大路通羅馬,隻要不缺願意改變命運的人,十七中就能與其他重點高中比肩。
音樂教室平時除了音樂特長生上專業課時使用外,其他學生一周隻會來這裏一兩次,教室利用率不高,所以沒有建設得很大,隻能容納60人,上音樂課時總會有那麼一兩個學生沒有位子坐,為此老師在教室角落裏備了幾個馬紮。
今天音樂教室中空蕩蕩的,不愁沒位子,張曉渡進來時已經有六個人零散的坐在前三排。身後傳來輕的“砰”的聲音,他回頭一看,西裝男關上了教室門,跟級部主任一左一右站在門口。
兩個謝了頂的中年人見到張曉渡後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公共座椅的活動式椅座掀起,發出“哐、哐”的聲響。
“張曉渡?”個頭與少年耳垂一般高的中年人抓著他的胳膊問,對方用力太大,捏得很疼。一旁高個子的中年人反複對比眼前學生與手中文件夾中的照片。
“校長,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說話的是坐在第一排離門最遠位置的人,他帶著黑框眼鏡卻沒有絲毫儒雅,讓張曉渡想起日本動畫裏經常出現的斯文敗類,吊梢眼冒著絲絲寒光。
隨著那個人話語出口,擋在張曉渡麵前的矮個子校長和高個子教導主任紛紛後退一步,讓出一條能直通到眼鏡男麵前的路。
“開始吧。”校長對走向張曉渡的眼鏡男說道,“我信任我的學生。”話雖如此,校長心裏卻沒有嘴上說得那麼硬氣。十七中升學率再高也不會出現家長擠破腦袋把孩子送進來的盛況,在眾人眼中,十七中是“差生”的聚集地,十個學生裏九個是問題兒童。校長還真不敢拍著胸脯替自己的學生做擔保。
“我們不會冤枉好人。”眼鏡男的視線從他起身那一刻再也沒離開張曉渡,“我是黃桑區公安分局的,想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警察?”張曉渡這輩子第一次與警察近距離麵對麵,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心態比周圍那三個校方領導放鬆多了。
“請坐。”眼鏡男指了一下旁邊的座椅,率先坐下,兩個坐在第二排的警察起身分別走到眼鏡男身後和張曉渡身後,等張曉渡坐下後他們隨之而坐。
坐在第三排最靠門位置的王滌用手遮住嘴巴悄聲說:“排場這麼大?”
“黃桑區公安分局的刑偵隊長,齊章生,眼高於頂,本質上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荀盞白了一眼坐在第一二排中間位置的那群人,沒有湊過去旁聽的打算。
王滌心裏最清楚說到眼高於頂,身邊這位認第二那就沒人敢認第一,在荀盞眼中在座的全是垃圾,能鎮得住他的估計隻有他的頂頭上司,市局刑偵隊的隊長了。
“我們好歹是來協助查案的,不過去聽一聽嗎?”
“不用,在這兒就能聽清楚。”
另一邊,齊章生開始了工作:“你的同班同學杜哲涵在5月3日下午放學後失蹤,我們想從你這裏了解一下相關況。”
“杜哲涵?我不知道他失蹤的事情。”
齊章生眉毛挑起,眼角吊得更高了:“他從上周四就沒有來學校,這件事你不知道嗎?”
“不是。”少年有些緊張,沒剛才放鬆了,“我的意思是說,我隻知道他失蹤了,但什麼時候失蹤的,去了哪裏就不知道了。”
“一點頭緒都沒有嗎?”
“沒有。”張曉渡腦袋搖的撥浪鼓似的,“我跟他不熟,同班兩年了,話都沒說過幾句。”
“沒從其他同學那裏聽到些什麼嗎?”
張曉渡仰起頭,眼睛向上翻,“嗯”了好長時間:“也不是一點八卦都沒有,可是那些話能說嗎?不會誤導你們破案嗎?”
第二排的刑警啞然失笑:“有什麼說什麼,我們會對信息有用無用、真假虛實做判斷,你盡管說就行,不用顧慮我們。”
齊章生插了一句話:“看你麵對訊問駕輕就熟的模樣,不是第一次被這麼問了吧?”
“沒有,絕對沒有。我可從來沒有犯過什麼事。”
在來之前刑警們已查閱過張曉渡的相關記錄,沒有前科。可他有閑情與警察扯皮的狀態讓人不由疑惑他是否有備而來。
“繼續說吧。”
齊章生借著眼鏡片反光之際,沒人察覺地看了荀盞一眼——他有同樣的懷疑嗎?張曉渡早就知道警察會找他嗎?
“我聽人說……”少年扭動身體,局促不安,“他被人殺了。”
“聽誰說的?”此刻眼鏡男的話語格外溫柔,短短四個字說得抑揚頓挫。
站在門口和講台旁邊的三位校方領導想死的心都有了,杜哲涵要是真被人殺了,他們頭頂的烏紗帽也甭想要了。
王滌雖然能聽清楚那個學生的聲音,身體還是不自覺地前傾,下巴快杵到荀盞肚皮時他偷瞄了搭檔一眼,看到對方早已閉目養神去了。
“不知道。”張曉渡仿佛有意耍弄在場所有人,沒注意教室裏氣氛分外凝重似的吊兒郎當的回答,“我不是說了嗎?是八卦,上哪兒知道誰說的?”
教導主任快要被激出心髒病了,肚子裏的火“騰”的一下翻出來:“你每天不上課,都亂傳什麼謠言!”
“我沒傳謠言,都是聽別人說的。”他說得特別委屈,咬字重音放在“別人”二字上。
齊章生伸手衝著教導主任在空中虛按兩下,轉頭接著問道:“很多人這麼說嗎?”
“應該是吧?”
“有說是被誰殺了嗎?”
“好像沒有。”
“隻有這一種說法嗎?還有其他八卦嗎?”
“沒了吧?”
“嗯,知道了。”齊章生淡然的結束快問快答,“這一點我們還會跟其他學生查證的。”
“我能不能問一下。”張曉渡突然怯生生地問道,“你們在找我問話前還找過其他人嗎?”
後排的一名刑警說:“對不起,無可奉告,體諒一下。”
張曉渡點頭,齊章生右腿疊在左腿上:“你想知道嗎?”少年看著他假笑拒絕了。
黃桑分局刑偵隊長的雙手攏在右腿膝蓋上,若無其事地說:“我們通過調查得知,4月29日你與杜哲涵在班級中發生衝突,原因是什麼?”
正題來了。
張曉渡喉頭滾動:“那天我趴在桌子上睡覺,他路過時踩到了我的腳,我讓他道歉,他很橫,話不投機半句多,不知怎麼的就動起手了。”
齊章生看向不遠處的教導主任和校長,校長看了一眼級部主任,見他搖頭後隻得轉回頭對刑偵隊長露出訕笑,打架這種事在十七中不常見但也不是百年難遇的事情,隻要不鬧大老師一般不會過問,領導更是不知。
每個班級的教室裏都安裝有監控攝像,拍攝到了那天的混亂,不過監控視頻清晰度不高,隻能看到當日張曉渡趴在課桌上,杜哲涵經過時他突然抬起頭來,隨即站起身攔住杜哲涵並推了他一下,一開始沒有還手的杜哲涵在張曉渡幾次三番地推搡下揮開了對方伸出的手,矛盾隨之升級。戰火起得快滅得也快,一分鍾後在張曉渡的勝利中落下帷幕。
“我們從教室裏的監控視頻裏看到是你先動的手。”
張曉渡上身小幅度後仰,拉開與警察的距離:“我讓他道歉他不聽,態度還很橫,我一著急……就先動手了。等我冷靜下來後我就馬上住手了,視頻裏是那麼拍的吧?”
齊章生用眼角餘光掃視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他伸直了腿,寬鬆的褲子有四分之三的布料自然下垂,暴露出他的腿修長而細直的特點。而他的手掌、裸露出的半隻小臂、頸間的肌肉向人宣告這具身體不缺乏力量。
“具我們了解,杜哲涵是一個比較內向孤僻的人,體格比你瘦弱很多,同學們對他的評價說他不是一個偏激的人。如你所說是他有錯在先,為什麼他寧願打一架也不道歉?”
“我怎麼知道?!”
身後的刑警厲聲提醒:“你最好老實交代!”
張曉渡再次挪動身體拉開他與警察的距離,屁股被迫撤離到椅座邊緣,後腰撞上了鐵質扶手:“我又不是他我怎麼知道?說不定他哪根筋搭錯了呢。”
齊章生不等他繼續辯解,問道:“4月29日之後你與杜哲涵還發生過衝突嗎?”
“沒有。你們要是不信去查監控視頻不就好了!”
“監控隻覆蓋教室範圍,在教室之外呢?”
張曉渡終於有些急眼了,好似哀求似的說:“真沒有,我都打贏了幹嘛還揪著他不放,這樣多沒麵子,不得讓人笑話?”
一句話讓三個刑警麵麵相覷,遠處荀盞發出一聲輕笑。
齊章生雙腳放到地上,身體向左轉動十幾度,盡可能地正視張曉渡:“5月3日放學後你去了哪裏?”
少年回答得很簡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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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渡從音樂教室中出來時的時間已經接近正午,三名刑警有條不紊地追問了一個半鍾頭,再也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
分局一名刑警過來問中午要不要一塊兒吃飯,荀盞揮手拒絕了,一行人在校領導的陪行下走出校門口各上各自的車分道揚鑣。
車廂內王滌問:“杜哲涵真的死了嗎?”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們是警察不是算命的。”
“張曉渡……有嫌疑嗎?”
“有,或者說目前隻有他有嫌疑。杜哲為人孤僻,關係親密的同學朋友不多,平日除了去網吧外就是呆在家裏不出門,經過摸排隻發現他與張曉渡之間有過衝突。”
“我們是不是應該擴大摸排範圍?”
“基本沒用。”荀盞擠在副駕駛座上蜷縮得難受,他伸了個懶腰,“學生的世界非黑即白,每天兩點一線,屬於低風險群體,沒必要耗費太多的人力擴大搜查範圍。再說了,涉及低風險群體的刑事案件會讓人代入受害人,產生群體性恐慌,本就容易引起公眾關注,現在杜哲涵的身份和失蹤時機又如此敏感,勞師動眾的調查會給各領導們惹來麻煩,沒有人同意這麼搞。”
“隻能順著張曉渡這條線繼續挖下去?”
“從剛才的訊問中,你有看出什麼嗎?”
王滌皺著眉頭直視前方:“張曉渡的狀態很奇怪。”
荀盞擺弄著手機好像不關心搭檔說什麼,王滌不在意,繼續說道:“他有充分的心理建設,知道會有警察找他,所有的回答都有經過排練的痕跡,表麵上沒有漏洞。從他進入音樂教室那一刻起就沒有緊張過,反而很興奮,像是終於等到了這一刻。他享受‘戲耍’警察的過程,在明知警方找他是掌握某些線索的情況下仍然稱與杜哲涵沒說過幾句話,當齊章生提及他與杜哲涵的衝突後會讓人覺得他前麵撇開與失蹤者的關係顯得刻意,進而加深對他的懷疑。之後他又故意提及杜哲涵被殺的八卦,應該是想試探警方的反應。”
“你認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要麼是個傻子或心理變態,挑釁警察,要麼他與杜哲涵的失蹤沒有關係,此案另有隱情。他這麼做是為了自保,想來張曉渡知道最近一段時間隻有自己與杜哲涵發生衝突,警方一定會找他,於是故意表現的可疑,反而會讓警察降低對他的懷疑。”
“現在的小孩腦子裏都在想什麼?”
“那我們現在要怎麼做?”
“這個案子最讓人頭疼的地方是好幾天過去了,我們依然沒找到杜哲涵。還是那句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王滌一言不發地開車,眉頭緊鎖地看著前方,荀盞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看路,出於對自己人身安全的考慮他拍了拍手握方向盤的夥計:“怎麼了?”
“今天上午我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現在好像明白為什麼感到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