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伊人紅妝,為君思量(2 / 3)

眾人噤若寒蟬,偶爾還有幾個竊竊私語,她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又道,“別處的管事沒到,我隻和廚房說,今兒起要立規矩,大爺沒回來,灶頭上必須要熱著的,麵菜買辦每日出項要立單子,五兩以上要出字據,或去賬上領銀子或叫賣家自來取,不得先支後退,若叫我知道可是不依的。府裏人多,我瞧著用不了那麼多人伺候,你們各人好自為之,有好出路的隻管去,我必不攔著,若有偷懶耍滑的,一經查出絕不姑息,或罰或賣,我是不講情麵的。”

眾人惶惶都看徐婆子,她倒也沉得住氣,眼觀鼻鼻觀心,儼然老僧入定。心裏啐了兩口,十五六歲的毛丫頭當家來了,偌大的府第,隻憑她就管得過來?才到就喊打喊賣的,不過白顯威風,臻哥兒是她奶大的,什麼時候拿房裏人當回事了?莫說她沒過門,就是前頭那位素奶奶,和大爺五年的夫妻,最後又怎麼樣?除非這小丫頭有通天的本事,否則大爺能聽她的才怪,自己是他的乳母,一口奶一口血地奶到他四五歲,他再怎麼也會給她個麵子,還真叫她給個毛丫頭拿捏不成,料定她不敢拿自己怎麼樣。便有恃無恐起來,心想憑她發威,大爺不發話也沒人聽她的,不過瞎鬧騰,能翻起多大的浪頭來?

毋望坐在梳妝台前,微雲淡月給她手上抹香膏子,她打量了徐婆子,見她不吭聲便笑道,“媽媽大意了,昨兒給我換的褥子上蛀了兩個洞,回頭請媽媽給我補補吧,我這裏針線都是現成的。”

徐婆子吃了一驚,沒想到她竟拿被麵兒來說事,索性糊塗裝到底,假模假式笑道,“姑娘說笑,哪裏能夠呢,借我個膽兒也不敢啊!想是屋裏丫頭熏被子,火星子燙著的。”

淡月抬頭道,“媽媽可仔細了,被子是我熏的,蟲蛀還是火燙也分不清了嗎?媽媽自去看,針線都備著的,就在幾上擱著,勞媽媽親自動手吧。”

徐婆子臉上掛不住了,原當嘴上打趣,誰知竟真叫她補,她好歹也是奴才裏的體麵人,哪裏容得她們如此打壓,於是憤懣道,“淡月姑娘也忒較真,不過是兩個蟲咬的洞,誰補不是補,做什麼捉住了別人短處不饒?”

微雲哼道,“媽媽如今把誰放在眼裏頭?不過兩個蟲咬的洞?我們姑娘將來是府裏的主子奶奶,蛀了的被子奴才都不用,卻放到姑娘的拔步床上來了,媽媽這是瞧不上大爺,還是看不起我們姑娘?”

○八四?完勝立威嚴

徐婆子一聽吃罪不起,急忙擺手道,“微雲姑娘這話我可擔不住,誰敢瞧不起爺和姑娘?不就是床褥子嗎,我這就打發人換了,也值得姑娘動怒嗎。”

毋望睨斜了她一眼,若隻是一床褥子,也用不上大驚小怪了,最可恨的是她的態度,莫非素姐兒跟前她也這麼沒眼色來著?還是心裏壓根不拿她當回事?說不定暗裏還笑她是個填房呢……毋望被自己的推斷嚇著了,填房?想起這兩個字便像有刀子在捅她的心窩子,和裴臻再好也不是原配,可不是嗎,不論裴臻和素姐兒是真夫妻也好,假夫妻也罷,終究拜過天地的,頭婚和二婚怎麼能一樣呢?她絞著帕子哀傷地想,原以為自己可以不計較,如今卻又容不得你不計較,單看徐婆子言行裏的輕慢就如鯁在喉,徐婆子愈是這樣,愈是激起她的鬥誌來。她撂了帕子挑了挑唇角道,“媽媽既不肯補,那便罷了,我自己補也是一樣的,被麵兒破了也沒什麼,縫補好了一樣能用。要是換了必是要扔了的,那種金絲兒織錦的,少說也值個三五兩銀錢,糟蹋了怪可惜的,破了的我來用,好的留著你們用就是了。”

眾人一聽大感不妙,那徐婆子倒還篤定得很,她這麼說了也不快些服軟,左手搭著右手,表情輕鬆地站著,竟是默認了。

毋望並不惱,又道,“不知兩位奶哥哥可到府裏了?”

徐婆子回道,“早到了,這會子在大爺書房裏回事兒呢。”

毋望點頭道,“往後若沒有大爺傳喚,兩位奶哥哥就不要再進園子裏了,咱們家女眷多,爺們兒常出入不方便,旁的沒什麼,萬一壞了規矩就不好了,媽媽說是嗎?”

徐婆子的臉憋成了豬肝色,欲反駁,又挑不出她的毛病,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抽著麵皮兒道,“那哪兒成呢,園子裏的事兒多,不進來沒法子料理啊。”

果真是死咬著不肯鬆手的,毋望便順著她的話頭道,“那就別料理了,過會子把所有的賬冊子和各處的鑰匙都送到我這兒來,園子裏的事兒就不勞奶哥哥們操心了,累了這大半年該歇歇了,我若撂開手不管豈不成了吃閑飯的?”她抿嘴莞爾一笑,秋波微轉間透出淩厲之色來,“媽媽是府裏的老人兒,舍不得您奶兒子就在園子裏頤養吧,我年輕,好些事兒想得不周全,倘或媽媽不嫌麻煩就多提點我些;可若是媽媽想回府外的宅子裏過,那就挑幾個伶俐的小丫頭子服侍,也是大爺的孝心,媽媽瞧怎麼樣?”

徐婆子氣得幾乎要發抖,心道好厲害的主兒,拿幾個小丫頭就想打發我嗎?單憑她三兩句的便要獨攬大權了?哂笑一聲道,“這怕是不合規矩吧,姑娘還未過門,按理說在府上住著是客,哪裏有叫客人受累的道理?”

眾人又轉眼看毋望,看戲似的揣度她接下來如何應對。

毋望是泰山崩於前仍舊麵不改色的高手,早就料到這刁奴會拿這話來搪塞她,便半真半假道,“恕我孤陋寡聞,這裴府還有如此的禮數,你們爺原會跋涉幾千裏到應天來迎客的,既這麼的,那我明兒就收拾行李回去,這個家便由你們當,媽媽說可使得?”

這下子徐婆子怔住了,要是真把她擠走了,怕大爺麵兒上不太好交代,隻好訕訕地不說話。

毋望思量著該發作了,這徐婆子是個欺軟怕硬的,自己好氣兒她倒不當回事似的,遂起身對淡月道,“去回你們爺一聲,叫他打發人送我回應天去。”語畢轉身要往後身屋裏去。

微雲忙拖住她,對徐婆子聲色俱厲喝道,“媽媽可醒事?姑娘和大爺怎麼樣,你就是不全知道,單看大爺日夜兼程地迎姑娘回來,難道還看不出三四分嗎?什麼客不客的?真把姑娘攆走了,依著大爺的脾氣,憑你是奶娘還是親娘,他何嚐留過情麵來著?媽媽還不求姑娘,回頭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徐婆子這下著了慌,攔在毋望麵前低聲下氣道,“這是怎麼話說的?奴才原不過是受了太太之托照應著大爺,如今姑娘來了,理當把一應事宜交付給姑娘,這不是怕累著姑娘嗎?”

毋望道,“媽媽快別這麼說,我原是客,倒來搶著管家,叫別人聽了自討沒臉,我自己也臊得慌,還是回應天的好,叫你們大爺另覓良配吧。”

眾人忙都來勸,徐婆子一看了不得,要出大事,情急之下打了自己一個耳刮子,扯著她袖子道,“求姑娘瞧在奶過大爺一場的份上別和我計較,不就是賬冊子和鑰匙嗎,也值得姑娘這樣?隻要大爺答應,回頭我就叫我那兩個兒送來,都給姑娘收著。”

毋望聽了當真有些來氣了,什麼“隻要大爺答應”,又是什麼“給姑娘收著”,敢情自己搶著要做賬房不成?恨道,“兩個奶哥哥回完事便在二門上候著吧,瞧大爺那裏可另有差使派,若沒有就回自己莊子上待著。如今就是沒有府裏那二兩月例銀子也餓不著肚子,媽媽是聰明人,凡事也不必都說穿了,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媽媽說是也不是?”

徐婆子一窒,暗道蹬鼻子上臉起來了,倒要瞧瞧這麼個黃毛丫頭有多大的能耐,她不是要管嗎?好得很幹脆一股腦兒摜給她,她隻當家是好當的呢,叫她受教幾日,回頭還得哭著回來求她,不鹹不淡地應道,“姑娘說得極是,托姑娘的福,我也過兩天輕省日子。”。

毋望對著鏡子裏扶了扶鬢邊的點翠,淡淡道,“傳話下去,回頭叫各處管事擬個花名冊給我,管事們暫行代管,差使辦得好便留用,我這裏酌情還另有賞。若辦不好,那便降一等,再辦不好,就同二等丫頭一樣處置,府裏不養閑人。”

一幹人等諾諾道是,徐婆子臉都綠了,懊喪得捶胸頓足,隻道她小孩子家不過爭強好勝,誰知竟還有這手段,後路都想好了。那些執事平素雖麵上同她好,私底下到底還是各打各的算盤的,這小丫頭恩威並施,她們臨陣倒戈自不在話下。想想自己非要出這個頭,終也不是長久的方兒,早晚還是要交出來,爭得了一時爭得了一世嗎?刹時性兒也煞了,不過白操了這份心,往後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那廂毋望端起奶皮羹喝了兩口,隨意揮了揮手道,“我這裏不用伺候,都下去吧,好生警醒著當差,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眾人知道毋望厲害不敢怠慢,自當兢兢業業,福了福退出屋子去。微雲淡月相視而笑,毋望鬆了口氣兒,才坐下,便聽得散到外頭的人恭敬喚道,“給大爺請安。”

毋望起身迎出去,見裴臻負手站在廊子下,冷著臉子掃視這些人,背後還跟著張光張孝,一個手裏捧著一大摞賬簿子和帖子,一個拎了沉甸甸十幾串鑰匙和對牌。娘三個碰了麵一味暗裏使眼色,徐婆子道,“哥兒多早晚來的?”

裴臻沉聲道,“來了好一陣兒了。”複又冷哼一聲對眾人道,“你們姑娘的話可都聽清了?往後她的意思和我是一樣的,你們有什麼隻管來回她,什麼事都不必問我,銀錢用度算清了再來領牌子到賬上支去,如有濫支冒領,一經查出,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律攆出府去。”

徐婆子嚇白了臉,大爺是從來不問後宅事的,如今替她撐起腰來,莫非真是對她花了心思的嗎?又偷著瞄她,俏生生站在門前,風林秀致的氣度,無奈歎了口氣,怪道大爺動心,自己若是爺們兒定然也是愛的,這般的傾國傾城貌,普天之下又有幾個呢,不認栽還能怎麼?

眾人領命,正要退下,毋望道,“媽媽且慢,是留在園子裏還是出府去,總要給我個話兒,我好安排下頭的人手。”

徐婆子沒計奈何,隻得福道,“我若出府豈不違逆了太太的交代?哥兒是我看大的,親兒子似的,不在跟前怎麼放得下心。”

裴臻聽了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毋望笑道,“那敢情好,園裏的事還要勞媽媽每日攬總查看,若有不好便來回我,我旁人信不過,隻信媽媽向著臻哥兒,自然是不會徇私的。”

徐婆子像隻鬥敗的公雞,如同臨死又被人狠狠魚肉了一番,一股恥辱感油然而生,木木站在院裏,看她那沒出息的奶兒子朝他未來的媳婦兒走過去,用溫柔得掐得出水來的嗓音噓寒問暖,隻覺遍體生涼。俗話說兒大不由娘,何況還是奶娘,於是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三歎地往女牆外去了。

裴臻領了張光和張孝進屋子,那兩人將手裏東西齊整碼在桌上,那張孝躬身道,“回姑娘的話,家裏的產業收支都在這兒了,請姑娘清點吧。”

毋望道,“不忙,回頭我得了閑兒,自然一樣一樣地兌。”

張光道,“姑娘若沒話吩咐,咱們兄弟便下去了。”

毋望白了眼兀自竊笑的裴臻,對那兄弟倆正色道,“二位奶哥哥可別記恨我,大爺自會給你們另尋差使的,這宅院裏的事本不該叫你們爺們兒管,沒的耽誤了你們的前程。”

那二人頭也不敢抬一下,隻顧惶恐道,“不敢不敢。”

裴臻悠然道,“二位哥哥去吧,差使的事兒回頭再說,總不叫你們吃虧的。”

張家兄弟一迭聲道是,做了揖,往二門上待命去了。

○八五?裴府賢內助

毋望叫微雲取了算盤來,也不管旁邊眼巴巴的裴臻,自顧自翻了冊子撥算起來,烏檀木的算盤珠子襯得那上下翻飛的手指愈發白得近乎透明,裴臻不說話,隻和煦笑著,托腮定定看著她。她微擰了眉,側麵的輪廓細致秀美,太陽從天窗裏照進來,打在她鬢角上,給這張年輕的臉覆上一層淡淡的光,定睛看,頰上竟和孩子似的,有柔軟細膩的絨毛。他不禁伸手去撫,又摸摸自己的臉,手感到底是不一樣的,她的臉嫩得豆腐似的,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戳破,他的指尖流連著,欲罷不能。

毋望不滿地咬著下唇,眼睛還盯著賬冊,拿手胡亂揮了兩下,嗔道,“蘭杜別鬧。”

裴臻愛死了她那種模樣,隻覺無比的賞心悅目。其實他很早就來了,一直在廊下站著聽她教訓下人,原先擔心她應付不了那些比猴還精的婆子,怕她吃虧,還替她捏了把汗,時刻準備衝進去英雄救美。誰知她頗有大將之風,不驕不躁舌戰徐婆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似柔弱得水一樣的人卻有如此冷靜老辣的手段,他是完全小看她了,聰明,縝密,還帶些狡黠,這些手段足夠讓她在他離開的日子裏自保了,她果然是個叫人放心的人。

瞧了瞧時辰,已近午時,裴臻道,“歇會子吧,才來就叫你受累,我真是過意不去。”

她嗯了聲,又將兩頁核算清楚方才撂了筆。

裴臻起身替她揉捏脖頸,她閉起眼享受地哼了哼,喃喃道,“虛報的賬目不少,一個丫頭竟花三十五兩,若再晚些,過兩日就該鬧虧空了。眼看要過小年,一應要籌備起來,虧得庫裏金銀供器都有,也不必另外置辦,否則必是一筆極大的開銷。”

裴臻道,“虧空倒不至於,才開府那會子隻往庫裏存了二萬兩銀子,餘下的都上了銀號的櫃上,不夠使了打發人支去就是了。”

毋望又翻了翻庫房的賬目,攤到他麵前指著那幾個小楷字道,“隻大半年,還餘三千三百七十一兩四錢,竟抵得上謝府一年的支出,這裏又無人情往來,下人的月例銀子是大頭,滿算七個月一千八百兩,半年買了仆婦九人,二等丫頭三十三人,用銀一千四百五十兩,剩下的不過是平素吃穿用度的開銷……”她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一臉灰敗地努嘴示意他看,“手也忒鬆些,花了一萬三千三百七十八兩六錢銀子。怪道房地都置辦起來了,橫豎一半姓了張。”

裴臻探頭來看,冷了臉咬牙道,“好得很,就是整日海參魚肚也花不了這許多去,張光張孝給我當的好家!”

這時外頭有婆子來回事,隔著門簾子道,“奴才是廚裏的,問姑娘,大爺的飯食送到這裏來,還是另往書房送?”

毋望想起裴臻有單獨吃飯的習慣,便轉臉看他,裴臻正有些惱,三兩步跨到門前,掀了簾子道,“沒眼色的,你們姑娘來了還叫我單吃?自然送到這裏來。”

那婆子期期艾艾又道,“灶上還讓問問,今兒菜上澆頭用什麼好,是肉丁兒還是雞蛋?”

裴臻一聽心底恨得出血,陰惻惻道,“你們管事是做什麼吃的?這樣的事也來回?去去,叫葛二家的卷了鋪蓋滾蛋!”

那張閻王臉帶起了陰風陣陣,把那婆子嚇酥了,直道是,縮著脖子麻溜地跑出了院子。

毋望笑道,“這是和我打擂台呢,大事小情皆來回,你可瞧見了?”

裴臻濃眉緊蹙,解了頸上盤扣鬆快歎了口氣,哼道,“膽子不小,今兒就拿一個來作法,仗著是老人兒給我出幺蛾子,狗屁不通的東西,看我不生撕了她。”

淡月倒了熱茶給他,勸道,“煞煞氣兒吧,這些管事嬤嬤哪個不是盆滿缽滿的,都得過徐媽媽的好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換了姑娘當家,好日子眼看到頭了,心上自是不受用的,使了法子難為姑娘也是有的。”

毋望看他又發作,忙對淡月道,“你同他說這些做什麼,沒的白生氣。”拉了他坐下,徐徐道,“回頭我自會料理,你隻管外頭的事兒去……旁的都不要緊,仔細自己的身子才是。”

裴臻啞然失笑,道,“那一定,如今這身子也不單是自己的,單為了你也要保重。”

毋望的臉轟地一下紅得要滴出血來,怨懟地剜他一眼,又偷眼看旁邊的淡月,還好她斂氣凝神麵上平靜,否則豈不要挖個地洞鑽進去麼。便扭捏道,“不許胡說!”

那小嗓子,細細的,糯糯的,裴臻如飲醇酒,半醉半夢的大感受用,往她跟前湊了湊道,“我竟得個賢內助,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淡月牙酸倒了一大片,心道大爺邪性得很,往常不是個膩味的人,如今遇著了鎮得住的,那滿嘴的甜言蜜語真叫人直打哆嗦,想著又哆嗦一下,和素奶奶怎麼就跟冤家似的,成天沒有好臉子,要麼不見,見了就你死我活地掐。原來姻緣在這處,劉姑娘麵前撒嬌討好,半點脾氣也無,可不是一物降一物嗎。

裴臻轉著手上的虎骨扳指道,“過會子吃了晌午飯別忙歇覺,我叫人來給你置辦些衣裳頭麵,東西都送到府上來,你挑喜歡的留下就是。”

毋望點點頭,到盆裏淨了手,拿了幹帕子邊擦邊道,“北平這樣冷,虧得屋子裏埋了地龍,若出去豈不是凍死嗎?”

裴臻笑道,“和朵邑的天兒差不多吧,北地更冷些呢。”

毋望暗道也是,從前在朵邑凍得眼淚鼻涕一把還在地裏挖紅薯,也沒活活凍死,人果然是享了福就過不得苦日子了,天冷些就受不住。又想起了德沛,遂道,“你可派人去接沛哥兒了?再有十七八天就過年了。”

裴臻道,“我傳了書給他,算腳程,再過半個來月就到了。”

毋望抬頭道,“他自己回來嗎?那無為山可遠?路上沒什麼危險吧?”

裴臻撈了她鬢邊垂下的一縷長發放到鼻尖嗅嗅,一麵道,“放心吧,他在軍中曆練了一年,泥裏水裏的什麼沒見過,我若打發人去接應怕他不高興呢!”又嘲笑道,“你怎的這麼護犢?對弟弟尚且如此,將來有了孩子還了得?定會寵得沒邊兒。”

毋望一臊,氣呼呼地嘟起了嘴,在那白玉似的手背上擰了一記。私底下占便宜便罷了,有外人在還口沒遮攔,什麼孩子不孩子的,叫人聽了像什麼?

裴臻眯縫起那雙漂亮的鳳眼,雪白的牙齒咬著嫣紅的唇,一邊抽氣一邊撫著被掐紅的那處皮肉,姿態既魅惑又撩人。毋望窒了窒,淡月早已傻了,張著嘴心跳如雷,隻想號啕大哭——為什麼今兒當值的是她?來個雷把她劈醒吧!大爺怎麼成了這樣?平常知道自己好看就故意拉著臉,眼下這種好習慣似乎已經摒棄了,自己還在這裏做什麼?等著鼻血噴湧嗎?於是淡月捂著發燙的臉偷偷閃了出去,大爺一定是欲求不滿,自己杵在那裏白惹人嫌,他們愛幹嘛就幹嘛吧,不管了!

毋望隻好轉身背對他,口幹舌燥地吞吞口水。殺傷力太大了,她很想斥他做這浪樣給誰看,躊躇半晌也沒出得了口。他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長成這樣還勾人,什麼意思?

這時微雲隔著月洞窗下的屜子回稟道,“姑娘,這會子擺飯嗎?已經午初二刻了。”

毋望道,“叫她們進來吧。”

小丫頭在外頭打起猩紅氈簾,一溜仆婦抬著食盒跨進門檻,各個目不斜視小心謹慎。毋望收拾了賬簿拿鎮紙鎮著,裴臻舉著書倒在白玉榻裏,突然出聲道,“葛二家的出府沒有?”

幾個仆婦一凜,躬身道,“這會子求徐媽媽去了,想托徐媽媽來求姑娘呢!”

毋望暗哼,果然打發出去也不為過,竟不知道進什麼廟拜什麼佛。她和徐婆子不對盤,還托徐婆子來求,莫說徐婆子這會兒斷不會來,就是來了也是討沒趣,不提溜個出來殺雞儆猴,這群人哪裏會服帖?便歪在南窗下的炕上,背後墊個鎖子錦靠背,拿了小銅火箸兒撥手爐裏的灰,也不說話。眾婆子戰戰兢兢擺了飯,沒有吩咐不敢妄退,簽子上的山楂似的一排靠牆站著,等了一盞茶的時候,毋望動了動身子,慢悠悠道,“你們裏頭誰來的時候最長?”

諸人皆不語,隻一個五十歲上下,穿石青比甲的婆子出來,屈腿給毋望道了道福,“回姑娘的話,奴才是從北地跟到北平來服侍的,進府有十八年了。”

毋望瞧她麵善,又想在北地時自己進裴府統共幾趟,不敢太肯定,遂問道,“我可曾見過嬤嬤?好像熟悉得緊。”

那婆子笑著讚道,“姑娘真好記性,隻一麵之緣竟還記得我,頭裏下大雨,姑娘進府來大爺留飯那趟,就是奴才伺候的。”

毋望哦了聲,猛然想了起來是有這麼個人,看著手腳利索人也本分,算是舊識,因道,“你姓什麼?”

那婆子恭敬道,“奴才夫家姓林。”

毋望點頭道,“林媽媽可知那葛二家的為什麼要被攆出府去?”

林婆子道,“略知道些。”

毋望擱下手爐道,“往後廚房就由你做主事,好好地替我管著,若管得好,我自然給你加月例銀子;若管不好,到時可要革你一月銀米的,你可服?”

那林婆子一直苦無提攜機會,這回遇著了暗自高興不已,也發了願要做好,便一迭聲道,“姑娘英明,奴才自當盡心竭力。”

毋望道好,又囑咐道,“去和葛二家的說,求誰也不中用,叫她趁早收了這份心,趕著天兒早出府去吧。”

林婆子諾諾稱是,毋望見開發得差不多了,轉眼看裴臻臉上不冷不熱的樣子怕他餓著,便擺手命她們退到堂屋旁的耳房裏。小丫頭在八腳凳上鋪了閃緞坐褥,她提了裙角挪過來,才坐定,外頭助兒打了門簾來稟,道,“高陽郡王來訪,在前頭花廳等著,爺快些去迎吧。”

○八六?伊人添紅妝

裴臻奇道,“高陽郡王?他來做什麼?”說著起身下地,站著任助兒給他收拾曳撤。

助兒跪在地上,將每條褶子拉平,應道,“爺去看了才知道,這大中午的,莫不是有什麼要緊事吧。”

裴臻不答,圍上了厚披風,對毋望道,“你別等我了,這會子來不知要耽擱到多早晚去,沒的菜都涼了,快叫她們伺候你先吃吧。”

毋望噯了聲,送他到堂屋外的台階下,他道,“進去吧。”轉身往院子外快步而去。

微雲淡月笑著上來攙扶,微雲道,“姑娘別瞧了,外頭冷,仔細受涼。”

淡月湊趣兒道,“可不,大爺又不會飛了,還是進去吃飯是正經。”

毋望靦腆笑了笑,退回房裏,隻覺一人在大桌旁坐著冷清,便又上炕歪著。淡月招呼耳房裏的婆子來,抬了炕桌,另拿了碗碟各樣菜撥出一些來,餘下的都撤了,毋望便在炕上草草吃了飯,飯畢漱口盥手,又叫小丫頭把賬冊算盤搬到炕桌上來,一手翻著冊子,一手撥著算盤珠兒重又開始算賬。

微雲揭了大鼎的罩子,往裏貯了兩把椒蘭香,便倚在集錦槅子旁看她打算盤。隻見那秀美纖細的手指靈巧異常,怪道人說左撇子聰明,這位劉姑娘就是左撇子,打算盤也不吃虧,旁人從左往右撥,她是從右往左計算的。在北地時聽說過她的一些事,好像是個落難的官家小姐,在城裏開過一家糕餅鋪子,想必這做賬的手段都是那裏練出來的。心裏歎了歎,真是個能人兒,長得好,心思計算也好,如今大爺更是心肝肉地加緊疼愛著,人能活到這份上,這輩子也算值了。

毋望這兒的賬越算越氣惱,什麼拉拉雜雜的一大堆,每月給丫頭做衣裳要花四十兩,月月如此,什麼樣的大戶人家請了這樣的管家早晚也要把家當敗完!這張家兄弟必是貪太多,拉不平賬就胡亂充數,底下的人未必真得著好。她蹙眉計較起來,當真可恨,回頭要把一筆筆賬同他們算清,說不出來龍去脈就照賠,這世道誰是冤大頭不成!

又過半晌,撂了筆,直起僵硬的脖子,回頭看了玉漏道,“都這會子了,那個郡王還沒走嗎?”

淡月正在擦案上的插花擺設,回道,“好像在暖閣裏留飯了,頭裏已經傳了廚房預備酒菜送去了。”

毋望道,“這高陽郡王是什麼人?”

微雲端了茶來給她,一麵道,“我昨兒出去聽人議論來著,那高陽郡王是燕王的第二個兒子,自小就與諸王子一道留在京裏教養,前兒才和兩個兄弟回了北平的。這位郡王年歲不大,十八九歲,因凶悍頑劣不受高祖歡喜,是個霸王似的人物。”

毋望接茶喝了兩口,又倚窗思忖,大感不解,燕王有謀逆之心,朝廷難道不知麼?燕王三子扣留京師正是挾製燕王的好籌碼,怎麼又輕易放回了?怪道燕王高興得那樣,老天都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