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一會兒又問,“助兒還在跟前伺候嗎?”
微雲道,“才剛進大爺屋裏取了東西,這會兒往馬場去了,說高陽郡王聽人說咱們大爺得了匹玉麒麟,是討馬來的。”說著又坐回杌子上,把一個描花漆盒擺到膝頭,低頭仔細編起了穗子。
毋望湊過去看,盤裏各色繩線俱有,見一個編成了的扇墜子小巧玲瓏,便挑出來捏在手裏擺弄,笑道,“微雲姑娘手巧得很,我有一條鬆花綠的通花汗巾子,不知拿什麼顏色的穗子來配,姑娘以為呢?”
微雲忙道,“鬆花綠要配桃紅的才出挑,姑娘要編穗子隻管交給我吧,咱們上房裏的活計輕省,我得閑就給姑娘編。”
毋望喜道,“那敢情好,便有勞姑娘了。”
微雲見她這般客氣有些惶恐地擺手,賠笑道,“姑娘言重了,這本是奴才們應當應分的,編幾個穗子值什麼,還叫姑娘謝嗎。”
兩人坐在一處說笑一陣,外頭院門上的丫頭在廊子上回道,“姑娘可歇覺?大爺打發人來給姑娘添妝了。”
淡月把玉柄麈尾插在山水花觚裏,隔著蔥綠撒花軟簾道,“沒睡呢,叫他們把東西擺到堂屋的花梨大案上,帶他們到耳房回避,等姑娘挑得了他們再到賬房支銀子。”
毋望道,“不礙的,叫他們進來吧,都是貴重的東西,人家離了身也不放心,當麵挑的好。”
淡月道是,出門引了人進來,一個珠寶商,一個皮貨商,還有一個成衣鋪子的掌櫃,那三人知道是裴府內眷並不敢抬頭,珠寶商人先上前一一將貨物鋪排好,便退到邊上聽命。
毋望看案上盡是眼花繚亂的頭麵首飾,因為平常也不怎麼戴首飾,挑來挑去也不得章法,隻揀些素淨的玉簪琉璃花鈿,微雲看了笑道,“姑娘別隻顧挑玉,後兒要去吃席的,總要盛裝才好。”
毋望泄氣道,“你們替我挑吧。”
微雲淡月興致勃勃上前,淡月取了一對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送到她麵前,問道,“姑娘瞧可好?”
毋望興趣不大,她們挑什麼都說好,那兩個女孩兒便簪釵,華勝,步搖,梳篦,鈿花各取了若幹,另訂了兩套金鑲玉和珊瑚翡翠的頭麵,還挑出一頂珠冠來,直笑道,“將來大婚時候是用得上的。”
毋望盈盈淺笑,道,“我還不曾給你們見麵禮,你們挑喜歡的各自留下幾樣吧。”
微雲淡月對看著,有些掙紮地扭捏道,“咱們是丫頭,不必戴什麼首飾,多謝姑娘好意。”
毋望知道她們拘束,便寬慰道,“快些挑吧,我賞你們的。”
那兩個喜笑顏開,聽了便上前選,太過貴重的自不敢拿,各自撿了一支蝶戀花金鑲寶發簪,一把銀製排草梳兒,一對玲瓏耳墜,款款過來給她行禮道謝。
首飾挑罷了便上皮貨,左不過是些大氅,皮裙皮襖,便照著紫貂的,銀鼠的,狐裘的,要了暖耳,昭君套,褂子鬥篷各三套,皮貨也打發了。
最後那成衣店的掌櫃上前來滿滿作了一揖,將隨身帶的貼了店裏布色花樣的冊子呈到毋望麵前,加倍小心道,“小的要給姑娘量衣裳尺寸,請姑娘動動千金之軀。”
毋望暗道這話說得倒有意思,便順著話頭站起來,垂手端正站著讓他量了衣長袖長。
那掌櫃又道,“小的店裏有兩套上等的冬衣,因臻大爺說急要,現做怕來不及,這會子有了姑娘的尺寸,回去稍作修改明兒先把那兩套送來。餘下的姑娘挑花樣,看準的就告訴小的,咱們天衣樓做出來的東西定叫姑娘滿意。”
毋望隨口應了,翻看冊子上的布料樣式,隻挑了五六種花色就說夠了。這時正好裴臻送完了高陽郡王回來,進門就看她沒精打采的,知道她肯定是厭煩這些,要草草了事,便接了那花冊子重又翻起來,指了銀紅的,桃紅的,青縐綢的,還有大紅的喜相逢,狠狠豔麗了一把,這才打發賬房領了人去結賬。
微雲和淡月收拾起頭麵妝奩,到炕頭的小櫃鎖好,回身福了福,退到堂屋外頭去了。
毋望還因裴臻挑的那些大紅大綠的顏色不痛快,沒好氣道,“你怎麼媚俗得這樣,盡揀紅的綠的,回頭做得了你穿,反正我是不穿的。”
裴臻苦惱道,“誰讓你隻挑寡淡的顏色?你若不穿紅的怪可惜的,聽我的話,我最會打扮人了,橫豎你別問就是了。”
毋望背過身,心想他難道不知道自己還沒出孝麼,偏挑那種顏色來慪人,便悶悶地不想理他,胡亂歪在引枕上也不作聲。裴臻無奈歎息,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性子了,以前三句話不對就要踹人,如今對著她隻有軟言軟語地討好,當真是前世的冤孽。忙又蹭過去,也貼著她後背歪著,堪堪掛著,差一點兒就要掉下去的,便告饒道,“好春兒,進去些,讓些地方給我吧,就要跌下去了。”
毋望嘴裏說活該,人卻往裏頭挪了挪,那裴臻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躺著,拉了毛氈搭上,扯扯她的袖子道,“我命人給你爹媽雕牌位去了,過小年就該供上了,你叔嬸和舅舅那裏我也寫了書信告罪,隻因時勢所迫,別無他法,求他們見諒。”
毋望心裏稍感安慰,自己早上還在猶豫父母神位的事,沒想到他已經著手去辦了,登時又對他感激不已。
裴臻看她嘴唇動了幾下,料她定是有話要說,搶先了一步道,“若要謝我就罷了,我又不稀圖你謝。”
毋望滿腔感動化為烏有,抽了抽嘴角道,“高陽郡王來做什麼?”
裴臻眼裏露出譏屑來,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不過是個毛孩子,聽說我得了匹好馬便來見識。既然他喜歡那便送他了,不過是匹馬,何不做個順水人情。”
毋望道,“朝廷怎麼這會子把他們兄弟放回來了?”
裴臻闔眼道,“還不是黃子澄那酸秀才出的主意,幾個藩王連遭廢黜,分明把刀舉在了頭頂上,竟還想以此麻痹燕王,也虧得這個蠢物了,叫上頭沒了顧忌。如今隻欠東風,兵器造夠了就開戰,爺們兒也成就一番宏圖霸業。”
毋望心裏酸酸的,原來男人都是有野心的,不管前頭怎麼想,或是邊造反邊懊惱,走上了那一步哪裏還由得自己。他倒是成就霸業去了,上了戰場生死難測,好容易兩個人才到一起,若他有個閃失,可想過她怎麼辦?
裴臻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轉臉見她肩背微微顫動,撐起身子探過去看她的臉,卻見她咬著唇,眼裏已聚起了淚霧……
○八七?重覓幽香怨
他原已隱隱有了些睡意,被她這麼結實一嚇,腦子立時清醒過來,思量了一遍自己可曾說錯什麼。又猛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小女兒的離愁別緒在作怪,腔子裏登時一熱,急吼吼伸手把她撈進懷裏,濃聲誘哄道,“我知道你想什麼,放心吧,我且死不了,還沒和你拜堂呢,這麼死了豈不可惜?我占過卦,你我可有三生三世的姻緣,緣分深得那樣,我若死了留你在這世上幹受苦嗎?”
毋望回頭,齉著鼻子道,“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點頭一迭聲道,從腰上抽了汗巾子給她擦淚,又收了收枕在她脖頸下的那條胳膊,弓了身子與她平視。隻見那雙大眼睛又黑又亮,水汪汪的貓兒似的,看得人又愛又憐,情不自禁在她眼皮子上親了一口,忽然一琢磨,發現她的問題太過籠統,自己答得稀裏糊塗,到底是問他會不會死,還是問那占卜的姻緣?遂道,“你才剛問什麼可是真的?”
毋望才哭過,鼻頭還紅紅的,屋子裏燃的熏香起了些煙霧,炕上也怪暖和的,思維有些跟不上節拍,便不假思索道,“就是那三生三世的姻緣啊,可是真的?你沒有騙我吧?”
裴臻的眼裏湧上笑意,撩人地勾起紅唇,一手鑽進氈下,慢慢攀上她曼妙的腰肢,隔著薄薄的白綾襖在她腰背間摩挲,邊道,“別問是不是真的,我且來問你,倘若是真的,要你下輩子,下下輩子還跟著我,你可願意?”
那耳邊嗓音低沉沙啞,毋望聽得墜進了雲霧裏一般,昏沉沉地辨不清南北,半眯著瀲灩的雙眸,輕聲應道,“我自然是極願意的。”
裴臻騰出手來將那大紅條氈拉高,直蓋過頭頂,兩人麵對麵地悶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呼吸接著呼吸,已然親密得難以言喻。裴臻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呢喃道,“回頭咱們到菩薩麵前發願好不好?就說我們兩個要做三世夫妻,永不分離,求菩薩成全。”
毋望雖然這會子傻傻的,也不禁要笑他孩子氣。坊間傳聞明月先生是個沒有人情味的人,瞧瞧眼前這位,貨真價實的明月君,怎麼樣呢?說出來的話像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自己比他小了七八歲,這種話也不屑說,他倒說得順嘴得很。
裴臻見她不言語心下不高興,眉眼間似有陰霾,溫熱的手掌重又糾纏上來,順著那襖子的下沿滑進褻衣裏,在她腰肉上輕輕捏了一把,促狹道,“還不答應,休怪我無情”
毋望怕癢,笑得縮作一團,邊掙邊嚷,兩人鬧得不可開交,折騰了半晌,各自撩開氈子籲籲的喘。裴臻轉臉看她,伸過一隻手與她十指緊扣,嘴裏喃喃道,“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隻盼下一世叫咱們早些認識,少一些磨難。”
毋望含笑道,“且把今生過好了才是正經。”
裴臻心裏一顫,天曉得他用了多大的克製才忍著沒讓眼淚流下來,喉頭哽得難受。他側過身去緩緩深吸了一口氣,心道,可算熬出來了,可算把這塊鐵疙瘩焐熱了,今後隻要有命活著,就能同她長相廝守了。
毋望見他背過身,隻當他為發願的事不受用,無奈推他兩下,妥協道,“快別惱,回頭就去拜還不成嗎,爺們兒家恁地小心眼!”
裴臻也覺得剛才太激動了些,訕訕地怪不好意思的,遂平了思緒,正色道,“誰小心眼了,我是乏了,想睡會子。”
毋望不察,想他這陣子辛苦,是該多歇歇才是,伸手摘了他的玉冠,擺進炕頭的屜子裏收好,坐起身道,“你好生歇著,我到榻裏睡去。”
裴臻一勾手複又將她拉躺下,閉著眼囈道,“誰許你走了?陪我歇覺,哪裏也不準去。我瞧你一上午都在算賬,這會子也該乏了,一道睡吧。”
毋望麵嫩,顧忌外頭微雲淡月還有幾個丫頭婆子,這一覺下去可不名聲盡毀了麼,扭了兩下道,“別鬧,惹人說嘴,還是各睡各的好。”
裴臻自然知道烈女怕纏郎的道理,哪裏由得她逃脫,手腳並用壓住她四肢,笑道,“臊什麼,又不是頭回一張床上睡,我知道你最清白就是了,管那起子下人做什麼,難道你這輩子還想嫁旁的人嗎?”
毋望斜他一眼,調侃道,“這話奇了,我又不曾賣給你,怎麼不好另嫁他人?”
裴臻奸邪地勾起半邊嘴角,哼道,“這樣了還想另嫁他人?誰若敢娶你,我殺他滿門。”說完不等毋望反應即埋臉在她頸窩處,微微哽咽道,“我怕醒了一睜眼找不見你……”
本想賞他個大耳刮子的,不料他說了這一句,像在她肺上割了個口子,滿腔怒火哧溜一下泄了個幹淨。算了,他這人做謀士做得七勞八傷,基本也沒有不良嗜好,不過嘴欠點,手腳不老實點,偶爾輕薄她好像是他枯燥生活的唯一樂趣了。倘若嗬斥他也於心不忍,再說自己似乎也不排斥他的碰觸,隻要他不是太過分,那便勉強接受吧。手從他腋下穿過,別扭地拍了兩下,溫吞道,“你在這裏,我能到哪裏去呢”
裴臻在她肩頭蹭了蹭,溫聲道,“等過了年,我派人到應天把你那個貼身丫頭接來可好?和你有個伴,我在外頭也放心。”
毋望一喜,急道,“可以嗎?”
裴臻道,“怎麼不可以,上回倉促,這回打發人下庚帖去,另備了聘禮,媒婆子也隨同前往,帶了我的畫像給你舅舅祖母過目,禮不可廢,既是娶嫡妻,好歹不能委屈你。”
毋望輕淺應了聲,他又與她提起那燕王的三個兒子來,兩人正說著,便聽見微雲隔著軟簾在堂屋裏回,“姑娘可醒著?有客來訪,說是姑娘的親戚,二門上的小廝帶了在勁鬆院的抱廈裏款待,這會子正等姑娘呢,姑娘可去見一見?還是打發他走?”
毋望心道定是路六叔不放心來瞧她,忙下地穿了鞋道,“就來,叫他先寬坐。”
裴臻支起身不悅道,“可曾說了姓什麼?問清了再去不遲。”
微雲回道,“問了,說姓謝。”
兩人俱一怔,算算日子,定是慎行來北平上任了。毋望穿了八團錦的比甲,急招了梳頭丫鬟來抿頭,收拾停當匆匆往那抱廈而去。
慎行穿著海水江牙的六品團領常服,背手在一幅長條畫前站著,挺拔卻消瘦,側看過去臉頰隱約凹陷,很憔悴的樣子。毋望心裏酸楚,吸了幾口氣方喚道,“二哥哥。”
慎行猛然回身,麵上湧出狂喜之色,疾走過來扶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哽道,“果然找著了你,不知家裏急成什麼樣子,老太太哭死過去好幾回,你倒在這裏自在得很……”一麵責怪,一麵又是歡喜,拿袖子在她臉上胡擼兩把,不由分說牽了她的手便要帶她走,恨道,“管他什麼明月君,我定要到衙門告他強搶民女!”
丫頭小廝們慌了陣腳,自然不能叫他帶了主母走,又忌憚他是主子的妻舅,不敢上前攔阻,亂哄哄隻顧堵在門口不讓他們出去。慎行呲目欲裂,喝道,“讓開,誰敢阻攔,休怪我不客氣!”
毋望何嚐見過慎行這樣,一時竟嚇呆了,等回過神來掙道,“二哥哥,你先放了我,聽我同你說。”
慎行異常激憤,顧不得什麼溫文禮節,衝那些擋路的小廝抬腿便踹,一氣兒踹倒了兩個。正要再接再厲,隻見甬道那頭一個錦衣玉冠的公子翩翩而來,氣度雍容,言笑晏晏,對門前那幫小廝道,“怎可對謝公子無禮?還不讓開!”
丫頭小廝紛紛退下,那公子拱拱手道,“謝公子有禮了,在下裴臻,不知公子光臨,未曾遠迎,公子勿怪啊。”言談間視線落在二人糾纏的手上,沉了沉眼,旋即又笑道,“二爺有話好說,拉拉扯扯總不好看,請上座吧。”
慎行冷冷道,“不必憑你是誰,今兒我要帶舍妹走,請公子開方便之門,讓我們兄妹離去,在下這裏先謝過了。”
裴臻咂了一下嘴,為難道,“這恐怕不成,春君是裴某未過門的妻子,怎好隨便讓二爺領走呢?”
慎行略一愣,平日也聽說過明月君的大號,卻未料到竟是個這樣年輕的後生,反問道,“閣下就是明月先生嗎?”
裴臻咧了一排白牙,謙虛道,“不敢不敢,二爺叫我蘭杜便是。”往屋裏引了引道,“坐下好說話,二爺先消消氣兒,都是自己人,什麼不能商量的,何必傷了和氣。”
毋望也拉拉他衣袖道,“二哥哥,坐下再說吧。”
慎行心思轉了轉,看毋望淡淡的樣子頓時有些明白了,她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若是不情願的事,任誰也勉強不了。突憶起竹林那回她曾說過心裏有人的話,那時他誤認為是路家的六叔,莫非錯了嗎?正主兒是眼前這位明月君嗎?狐疑之間語氣不善道,“明月先生是天下名士,竟做這等有違常理的事,大大叫謝某人意外,先生不知兒女婚配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半夜裏差人將舍妹擄走究竟是什麼道理?難道打量我們謝家好欺負不成?”
裴臻忙擺手道,“謝二爺言重了,裴某絕無半點不敬之意,我與春君在北地就相識了,那時便已兩情相悅,此次出此下策實在是情非得已,他日必定登門謝罪的。”
○八八?勸降二哥哥
慎行聽了笑話似的譏諷道,“先生果然好手段,先斬後奏是怎麼的?可問過家裏長輩答不答應?你這種舉動與強梁何異?”
裴臻暗道這人真是個死腦筋,以為自己不知道他對春君的心思嗎?如今不依不饒也不中用了,就是先斬後奏又怎麼樣?自己今兒氣量放得夠大了,全看在春君麵上,換作平日,若有誰鬥膽如此冒犯,早就一鞭子抽得他爹娘都認不出他了。
臻大爺麵上沒發作,態度卻不是太好,茶盅蓋子刮得哢哢作響,氣短胸悶地喝了兩口茶,重又堆起笑臉,道,“謝二爺別誤會,裴某不過先接了春君來,日日看著好解相思之苦,至於大婚,自然納吉,請期,樣樣按著規矩辦,請二爺不必擔心。”
慎行暗鬆一口氣,好在他還算是個君子,至少未做出逾矩之事來,一顆心落了地,隨即道,“既這麼,請先生容我帶回舍妹,先生三媒六聘地來提親,屆時得著我祖父母首肯春君方能入貴府,否則於禮不合。”
裴臻此時終於清楚體會到了“文官難纏”一說的真諦,的確是迂腐又固執,忍耐再三道,“請問閣下打算把她帶到哪裏去?”
慎行看著毋望道,“朝廷指派了官邸給我,妹妹先到我的下處去,等交了春便送你回應天,未出閣的姑娘住在外人家總不合規矩。”
毋望正要開口,那廂裴臻笑道,“若說外人,謝二爺和春君不是隔一層的嗎,何時成了至親?恕我直言,姑表親更該避嫌才是,裴某的女人整日和旁的爺們兒一處住著,尤其謝二爺尚未娶親……裴某氣量狹小,怕是會日夜難以安睡的。”
慎行明顯是給氣著了,俊秀的臉上怒氣升騰,卻因從小受儒學教育,哪裏及裴臻牙尖嘴利,指著他“你”了半日,直憋得臉鐵青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毋望一看不妙,忙岔開話題,問道,“二哥哥何時到北平的?”
慎行緩了緩道,“初三到的,路上走了一個月,到了北平就聽說北城根下有座宅子是明月君的住處。我天天來看,每每都說主人不在,前兩日衙門公務繁忙沒抽出時候來,今日公休便再來問問,可巧說是回來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好歹找著你了。”
想來慎行隻帶兩個隨從,腳程比他們快了許多,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打探各處布陣,又兼因路知遙受傷不宜過於顛簸,因此單從采石驛到良鄉縣便花了三十五六日,到達北平也比他晚了七八天。
慎行又道,“虧得那婚書上落了明月君的款,否則哪裏去尋你呢?你可跟我走?還是執意留下?”
毋望轉眼看裴臻,他拉著臉,擰眉轉著他那隻虎骨的扳指,與她對視間,眼神裏充斥著各種情緒,似焦躁又似平靜,似哀求又似篤定,竟是說不出的一種尷尬姿態。毋望抿嘴笑了笑,對慎行道,“二哥哥,我不願同他分開,橫豎這輩子是要跟著他的。從前緣分不曾到,耽擱了好些時候,如今好容易團聚,若再因什麼世俗禮儀同他分開,那便是天也不饒我的。”
他二人相視一笑,慎行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她話裏大有生死與共的意味,自己這裏空作惡人,這些年來是白操了那份心了。長歎一聲,罷了罷了,由她去吧,作配這明月君也不算辱沒了祖宗門楣。她過得好便好,自己縱是將她硬拉回去也沒用,到最後非但得不著她的心,反倒還落埋怨,何苦來哉呢,還是認命做她的好哥哥吧,日後還好常來常往,遠遠看著就夠了,也沒有旁的辦法了。壓了心頭酸澀,無可奈何道,“既這麼,我回去就寫信給太爺和老太太報平安,你若有事便打發人到布政使司來尋我。”說著站起身對裴臻拱了拱手道,“舍妹就托先生照顧了,請先生珍之愛之,在下感激不盡。”
裴臻還禮,謙恭道,“請二爺放心,裴某今生隻她一人,自然待她如珠如寶。”
慎行聞言好一通感慨,既然他說今生隻她一人,可見他們當真是愛得極深的,如今這世道哪裏還尋得到從一而終的男子,或是私欲,或是被逼無奈,沒有個三妻四妾倒叫人笑話似的。若是他此話當真,春君得遇此人也算造化。複深深看她一眼,又對裴臻一揖,“今日打攪了甚多時候,在下這就告辭了。”
裴臻突道,“請二爺留步,方才二爺說在布政使司任職?請問是在張昺手下任何職?”
慎行不知他是何用意,便答道,“在下是張大人的通判。”
裴臻眼波流轉,撫掌笑道,“甚好。”忙命廊下丫鬟小廝退出勁鬆院,踱步過去掩了抱廈的門,回身道,“二爺可知路知遙路大人已到北平?”
慎行一怔,奇道,“他祖父過世,他不是扶靈回紹興老家服丁憂了嗎?”
裴臻心道,若叫你知道你妹妹就是他潛進謝府擄出來的,不知還有多驚訝呢!一麵正色道,“可見惠帝的消息真是很不靈通,此等小伎倆竟能瞞到現在如今,路大人在燕王殿下親軍中任指揮僉事,二爺沒有聽說嗎?”
慎行大驚失色,腦子裏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暗道這六叔莫不是瘋了嗎,好好的大理寺同知怎麼投靠起燕王來了,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啊!再看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一應種種聯係起來,頓時覺得毛骨悚然,當今皇上遍尋明月君不得,原來躲在北平燕王轄下,這說明什麼?
裴臻一笑即斂,從容道,“二爺是路大人的侄兒,是春君的表兄,此事難脫幹係,謝家亦難脫幹係,不如與我們並肩作戰吧,不說高官厚祿,隻當是為求保命,請二爺萬萬允了才好。”
慎行愕然,心頭狂跳不已,一時又惱又恨,這些人端的是太可惡,不聲不響就把整個謝家拖下了水,這百來口的人命怎麼辦?他亂了方寸,惶惶然跌坐在楠木圈椅內,擰眉切齒地看著毋望,沉聲道,“謝家對不住你嗎?你有怨恨衝我來就是了,何苦連累謝氏滿門?”
毋望喉中一哽,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得低頭抹淚。裴臻見慎行不問青紅皂白大感不快,眉宇間已有慍色,冷了臉道,“這與她什麼相幹?你莫怪她!如今事已至此,還說那些有什麼用,助燕王奪了天下才是正經,事成之後自有你的好處,大丈夫當有鴻鵠之誌,莫非謝二爺甘於做個小小的通判?實話說吧,此時朝廷早已知道謝家與我聯姻了,你還有什麼退路?”
慎行大駭,像被人扯了腸子般的痛徹心扉,白著臉幾乎渾身打起擺子來,低喘了半天方定下心神,啞著嗓子道,“我一家老小可有性命之虞?”
裴臻道,“你莫慌,朝廷既然連燕王的三個兒子都能放歸,謝家定然也不會動的,倘或不好了,我也有法子搭救,眼下就看你的意思。”
慎行苦笑,低低呻吟一聲道,“我是謝家人,不論布政使司有何異動,你們指望我怕是指望不上的。”
“據在下所知,都指揮使張信與二爺私交甚好,二爺既在張昺身上使不上力,倒不如轉而攻克張信。”裴臻揚眉淡笑,知道這事十有八九能成了,親自從茶壺籮內拎了暖壺出來,很有耐心地給正在糾結的慎行斟了茶。又道,“張信曾是燕王舊部,隻是如今拿朝廷的俸祿,難免忘了舊主,二爺隻要適時提點於他,看他的反應再作定奪。我聽說張信極孝順,對他母親言聽計從,二爺不是張夫人的幹兒子嗎?或者可從其母入手,這樣會更穩妥些。”
慎行終於對這位謀士大大地刮目相看了,似乎世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斟酌再三,退無可退,隻得咬牙下了狠心,目光森森的盯著裴臻道,“若我歸降,燕王可否保我全家平安?”
裴臻看了毋望一眼,她眸中有殷切之色,胸口略一窒,頷首道,“他若不能,我也不依。”
慎行帶了破釜沉舟的決絕,權衡思忖,叛主亦是不得已,畢竟他雖欣賞新皇仁政,眼下到了性命交關的當口,自是各自保命要緊,何況謝家宗族是那樣大的一家子。如今隻剩助燕王登基一條道了,他若做了皇帝,謝家尚還有一線生機,若他敗北真是不敢想象,會有多少人落個滿門抄斬。世事無常,自己原是滿懷抱負要精忠報國的,現在怎麼樣呢?可不應了一句“功名萬裏忙如燕,斯文一脈微如線”嗎,可悲可歎!
毋望在一旁看他頹唐落寞的樣子很是心疼,裴臻是不是逼他逼得緊了些?他這種讀書人哪裏想得到自己會和造反沾上邊,這會子硬逼他就範不知怎麼恨他們呢。下意識看裴臻,他支著肘,曲起食指在唇上微微摩挲,眼神悠遠冷冽,竟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
過了許久慎行應道,“我盡力而為吧。”言畢起身告辭。
裴臻道,“我也不虛留你,便等閣下的好消息。”
慎行點了點頭,再看毋望,眼中隱有痛色,想說什麼卻又顧忌,最後隻得喟然長歎,轉身跨出了抱廈的門檻。
毋望脫口喊了聲“二哥哥”,他猛又停住回頭,見裴臻已將她攬在懷裏軟語安慰,頓覺心上疼痛難當。那明月君溫文淺笑,呼了府內管事來引他,他縱有萬分不舍也枉然,便跟了來人穿過跨院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