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煥之瘋狂似地隻顧演講,也不理會麵前聽的是一個人或是多數人,也不理會與他做同樣工作的進行得怎樣了;他講到民族的命運,他講到群眾的力量,他講到反抗的必要,講完了,換個地方,又從頭講起。他曾站上油綠的郵政筒,又曾站上一家銀樓用大方石鋪砌的窗台;完全不出於考慮,下意識支配著他這樣做。
鼓掌聲和呼喊聲卻驚醒了他。他從沉醉於演講的狀態中抬起頭來,看見各色紙片紛紛地從高空飛下。一陣強烈的激動打擊他的心,他感覺要哭。但是他立刻想:為什麼要哭?弱蟲才哭!於是他臉上露出堅毅的微笑。
三點鍾將近,兩旁店鋪的玻璃窗上早貼滿了各種的標語和傳單;每一個市民至少受到了一兩回臨時教育,演講就此停止;滿街飛舞的是傳單,震蕩遠近的是“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煥之也提高了聲音狂呼,字字挾著重實的力量。
擎著手槍怒目瞪人的“三道頭”和“印捕”“華捕”又衝到群眾麵前示威,想收最後的效果;馬路上暫時沉寂一下。但隨即有一個尖銳的聲音,衝破了急雨和悶鬱的空氣:“打倒帝國主義!”
煥之趕緊看,是學校裏的密司殷,她站在馬路中間,截短的頭發濕得盡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水光,兩臂高舉,仰首向天,像個勇武的女神。
“打倒帝國主義!”像潮水的湧起,像火山的爆發,群眾立刻齊聲響應。煥之當然也有他的一聲,同時禁不住滴了兩點眼淚。
“叮吟吟”的腳踏車又飛馳而過,新的命令傳來了:“包圍總商會!”總商會在市北一所神廟內,群眾便像長江大河一般,滾滾地向北流去;讓各級巡捕在散滿了傳單的馬路上從容自在地布起防線來。
神廟的戲台剛好作主席台;台前擠滿了氣勢旺盛的群眾,頭上下雨全不當一回事,像坐在會議廳內一樣,他們輪流發表意見,接著是辯論,是決定目前的辦法。
最重要的辦法決定下來了:請總商會宣布罷市;不宣布罷市,在場的人死也不退出!一陣熱烈的掌聲,表示出於衷心地讚同這個辦法。
女學生們擔任守衛的職務,把守一重一重的門戶:在要求未達到以前,參加的人隻準進,不準出!
商會中人物正在一個小閣裏靜靜地開會,起初不知道群眾為什麼而來,漸漸地聽出群眾的要求了,聽見熱烈的掌聲了;終於陳述意見的代表也來了。但是商會中人物決斷不下,秩序是不應該攪亂的,營業是各家血本枚關的,貿貿然罷市,行麼?
然而一陣陣猛烈的呼噪像巨浪迭起,一個比一個高,真有驚心動魄的力量。在這些巨浪中間,跳出些浮出些白沫來,那就是“請總商會會長出來答複!派代表去請,’!小閣裏的人物都聽明白。
沉默著,互相看望尷尬的臉,這表示內心在交戰。繼之是切切細語,各露出躊躇不安的神色,這是商量應付目前的困難。決定了!會長透了口氣站起來,向戲台所在踉蹌跑去。
當會長宣布同意罷市的時候,呼喊的浪頭幾乎上衝到天了:
“明天罷市!明天罷市!明天罷市呀!”
這聲音裏透露出格外的興奮;“咱們一夥兒”的範圍,現在就等於全上海市民了,工、商、學界已經團結在一起!
女學生的防線撤除了;群眾陸續散去;戲台前的空地上留著成千成萬的泥腳印,天色是漸近黃昏了,還下著細雨。
煥之差不多末了一個離開那神廟。他一直擠在許多人體中間,聽別人的議論,也簡短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聽別人的呼噪,也亢奮地加入自己的聲音;他審視一張張緊張強毅的臉;他鄙夷地但是諒解地端相商會會長不得已而為之的神色:完全是奇異的境界,但是他不覺得不習慣,好像早已在這樣的境界裏處得熟了。他一路走,帶著一部分成功的喜悅;在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階段裏,今天算是升上一級了。跟在後頭展開的局麵該於民族前途有好處吧?群眾的力量從此該團結起來吧?……一步一步踏著路上的泥漿,他考慮著這些問題。
煥之開始到上海任教師,離開了鄉間的學校和家庭,還隻是這一年春天的事。
蔣冰如出任鄉董已有四年,忙的是給人家排難解紛,到城裏開會,訪問某人某人那些事;校長名義雖然依舊擔任,卻三天兩天才到一回校。這在煥之,覺得非常寂寞;並且還看出像冰如那樣出任鄉董,存心原很好,希望也頗奢,但實際上隻是給人家當了善意或惡意的工具,要想使社會受到一點兒有意義的影響,那簡直沒有這回事。曾經把這層意思向冰如說起。冰如說他自己也知道,不過特殊的機會總會到來吧,遇到了機會,就可以把先前的意旨一點兒一點兒展布開來。這樣,他采取“守株待兔”的態度,還是當他的鄉董。煥之想:一個佩璋,早先是同誌,但同誌的佩璋很快就失去了,惟有妻子的佩璋留著。現在,同誌的冰如也將漸漸失去了麼?如果失去了,何等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