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3 / 3)

王樂山的“組織說”時時在他心頭閃現。望著農場裏的花木蔬果,對著戲台上的童話表演,他總想到“隱士生涯”“夢幻境界”等等案語。就靠這一些,要去同有組織的社會抵抗,與單槍匹馬卻想衝人嚴整的敵陣,有什麼兩樣?教育該有更深的根抵吧?單單培養學生處理事物應付情勢的一種能力,未必便是根抵。那末,根抵到底是什麼呢?

幾次的軍閥內戰引導他往實際方麵去思索。最近江浙戰爭,又耳聞目睹了不少顛沛流離的慘事;他自己也因為怕有敗兵到來騷擾,兩次雇了船,載著一家人,往偏僻的鄉村躲避;結果敗兵沒有來,而精神上的震撼卻是難以計算的損失。怎樣才可以消洱內戰呢?呼籲麼?那些軍閥口頭上也會主張和平,但逢到利害關頭,要動手就動手,再也不給你理睬。抵抗麼?他們手裏有的是賣命的兵,而你僅有空空的一雙手,怎麼抵抗得來?難道竟絕無法想麼?不,他相信中國人總能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開辟一條生路,人人走上那一條路,達到終點時,就得到完全解放。

在辛亥年成過功而近來頗有新生氣象的那個黨,漸漸成為他注意考察的對象。樂山說要有組織,他們不就是實做樂山的話麼?後來讀到他們的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了,那宣言給與他許多解釋,回答他許多疑問;所謂生路,他斷定這一條就是。十餘年前發生過深厚興味的“革命”二字,現在又在他腦裏生根,形成固定的觀念。他已經知道民族困阪的症結,他已經認清敵人肆毒的機構,他能分辨今後的革命與辛亥那一回名目雖同,而意義互異,從前是忽略了根本意義的,所以像朝露一樣一會兒就消亡了,如今已經捉住了那根本,應該會結美滿的果。

同時他就發見了教育的更深的根抵:為教育而教育,隻是毫無意義的玄語;目前的教育應該從革命出發。教育者如果不知革命,一切努力全是徒勞;而革命者不顧教育,也將空洞地少所憑借。十年以來,自己是以教育者自許的;要求得到一點實在的成績,從今起做個革命的教育者吧。

他連忙把這一層意思寫信告訴樂山,像小孩得到了心愛的玩物,連忙高興地跑去告訴父母一樣。這時候,樂山住在上海有兩年了,回信說,所述革命與教育的關係,也頗有理由。用到“也”字,就同上峰的批語用“尚”字相仿,有未見十分完善的意思。同信中又說,既然如此,到外邊轉轉吧,這將增長不少的了解與認識。以下便提起上海有個女子中學,如果願意,就請擔任那裏的教職;這樣,依然不失教育者的本分。

他對於“也”字並不措意,隻覺得得到樂山的讚同是可慰的事。而到外邊轉轉的話,使他血脈的跳動加強了。不是鄉間的學生無妨拋棄,而是他自己還得去學習,去閱曆;從增進效率這一點著想,拋棄了鄉間的學生又有什麼要緊呢?像清晨樹上的鳥兒一樣,撲著翅膀,他準備飛了。

佩璋自然頗戀戀,說了“結婚以後,還不曾分離過呢”這樣的惜別的話。他用愛撫的神態回答她,說現在彼此漸漸解除了青年的嬌癡性習,算來別離滋味也未必怎樣難嚐;況且上海那麼近,鐵道水程,朝發夕至,不是可以常常回來麼?佩璋聽了,也就同意;她當然不自覺察,她那惜別的話正是題中應有之義,而發於內心的熱情,僅占極少的成分而已。

第二個舍不得他的是蔣冰如。但是經他開誠布公陳說一番之後,冰如就說:“你還有教育以外的大誌,就不好拖住你了。那方麵的一切,我也很想知道,希望你做我的見識的泉源。”接著說兩個兒子在上海,請就近照顧;他馬上要寫信,叫他們逢星期可以到女學校去。最後約定在上海會麵的時期,說並不太遠,就在清明前後他去看兒子的時候;他常常要去看兒子(這是幾年來的慣例),因而彼此常常可以會麵,與同在一校實在無多差別。這樣,以勸留為開端,卻轉成了歡送的文章。

母親是沒有說什麼,雖然想著暮年別子,留下個不可意的媳婦在身邊,感到一種特殊的悲涼。

這一回乘船往火車站去的途中,心情與跟著金樹伯初到鄉間時又自不同。對於前途懷著無限的希望,是相同的;但這一回具有鷹隼一般的雄心,不像那一回仿佛旅人朝著家鄉走,心中平和恬靜。他愛聽奔馳而過的風聲,他愛看一個吞沒一個的浪頭,而仿佛沉在甜美的夢裏的村舍、竹樹、小溪流,他都覺得沒有什麼興味。

女學校是初中,但是課程中間有特異的“社會問題”一目。他驟然看見呆了一下,像有好些理由可以說它不適當似的;但是一轉念便領悟了,這沒有錯,完全可以同意。在兩班學生的國文之外,他就兼教了“社會問題”。

到上海的“五卅慘案”發生時,他已習慣於他的新生活;青年女學生那種天真活潑,又因環境的關係,沒有那些女性的可厭的嬌柔,這在他都是新的認識。蔣冰如已來過兩次,都作竟日之談;從前是不覺得,現在卻覺得冰如頗帶點兒鄉村的土氣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