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1 / 3)

二十三

工廠罷了工。龐大的廠屋關上黑鐵板的窗,叫人聯想到害瘡毒的人身上貼的膏藥;煙囪矗立在高頭,不吐出一絲一縷的煙,像絕了氣的僵屍。商店罷了市。排門不卸,隻開著很狹的一扇門,像在過清冷的元旦節,又像家家都有喪事似的。學校罷了課。學生蜂一樣蟻一樣分散開來,聚集攏來,幹他們新到手的實際工作;手不停,口不停,為著唯一的事,那心情與伏在戰壕中應敵的戰士相同。

全上海的市民陷人又強又深的忿恨中。臨時產生的小報成為朝晨的新嗜好。恐怖的事實續有發生,威嚇的手段一套又一套地使用;讀著這些新聞,各人心裏的忿恨更強更深了。戲館裏停了鑼鼓,遊戲場索性關上了大門,表示眼前無暇顧及娛樂事情了,因為有重要超過娛樂事情萬倍的事情擔負在肩上。

街上不再見電車往來。電車是都市的脈搏,現在卻停頓了。往來各口岸的輪船拋著錨隻是不開。輪船是都市的消化器官和排泄器官,現在卻阻塞了。血流停頓,出納阻塞,不是死象是什麼?那班吸血者幾十年慘淡經營造成的這個有世界意義的現代都市上海,頓時變成了死的上海。

然而死了的僅是都會這個怪物而已。―這就是說,不死的,乃至蓬蓬勃勃有春草怒生似的氣勢的,正在這死骸裏激劇地增長,那是愛民族願為民族而獻身的心!

煥之懷著那樣一顆心,在荒涼的馬路上走著。仲夏的太陽光已有叫人發汗的力量。他本可以坐人力車,但是想著醬赤的背心上汗水像小蛇一般蜿蜒流下來的景象,就寧可煩勞自己的一雙腳,不願去牽累別人的一雙。反射青光的電車軌道盡向後麵溜走,而前麵卻盡在那裏伸長,仿佛是地球的腰環,沒有盡頭的。行人極少,平時常見的載貨載人的獨輪小車一輛也不見,偶然有一輛摩托車寂寞地駛過,就像灑過一個大胡椒瓶,不過飛人牙齒喉舌間的,不是胡椒而是灰沙。

他帶著不自意識的遊戲心情,兩腳輪替地踏著一條電車軌道走,同時想著淹沒了全上海的這一回大風潮:

“這一回,比較‘五四夕,氣勢更來得洶湧。但‘五四’卻是這一回的源頭。有了那時候的覺醒,現在才能認定路子,朝前走去。範圍自然更廣大了,質量自然更結實了。工人群眾那種就是犧牲一年半載也心甘情願的精神,從前是沒有的;那種認識了自身的力量與組織的必要,紛紛加人嚴正的隊伍的事實,從前也沒有。”

一個印象浮現在他腦裏:幾百個青布短服的朋友聚集在一片廣場上,閑了下來的手齊握著仇恨的拳頭。他們依次地走向一間小屋,那是低得可以摸著簷頭的小屋,領取實在不夠維持的維持費。吃飽一個人還很勉強,何況有爺娘,有妻子。但是他們絲毫不露愁怨的神色,他們知道臨到身上來的是鬥爭,鬥爭中間大家應該耐點兒苦,為的是最後的勝利。他們攤開手掌,接受一枚雙銀毫的當兒,用感動的眼光瞪著那亮亮的小東西,仿佛說:為了民族的前途,決不嫌你來得這樣孤單!

近來他常常跑到一些工業區,以上的印象是他很受感動而且非常佩服的。什麼一種力量約束他們,使他們的步伐那樣嚴肅而有力呢?同伴的互相製約,宣傳者的從事激勵,當然都是原因。但重要的原因決不在此。那不比隨便說說,如愛國呀齊心呀一類的事;那須得犧牲一家老小的本來就吃不飽的口糧,須得大家癟起肚皮來,―哪裏是當玩耍的?如果沒有更重要的原因,沒有潛藏在他們心裏以至每一個細胞裏的能動的原因,即使有外麵種種的約束,這種情況怕也不會實現吧。

他的步子踏得加重;兩手捏得緊緊,就像那些仇恨的拳頭;身上的長衫仿佛卸下了,穿的是同那班朋友一樣的青布短服。他的想頭卻從青布短服的朋友類推到另外的一批:

幾年的鄉居,對於向來不甚親切的農民,他有了不少了解。從外表看,平靜的田野,幽雅的村舍,好像鄉間完全是煩惱飛不到的地方。但是你如果略微看得透些,就知道其間包藏的憂傷困苦,正不亞於共罵為“萬惡”的都市。農業技術老守著古昔傳下來的,對於一年比一年繁盛的害蟲,除了歎息天不肯照應,沒有其他辦法。田主的剝削,青吏的敲詐,壞和狠都達到想象不到的程度,農民們隻好特別廉價賣掉僅有的收獲去繳租,自己日後反而用高價乘每天的飯米;或則出了四分五分的利息,向人家借了現錢去繳租,抵押品是相依為命的手下的田地,清償期是明年新穀登錫的時候。這真像負了重載還逐漸壓上大石頭,今年不跌倒,明年後年總會跌倒的。所有跌倒的,有一條公認的出路,到城裏去,或者到上海去。他們以為那些地方多餘的是工作,隨地散布的是金錢,帶一雙手去,總可以取得些工錢,維持自己的希望並不怎麼奢的生命。這真是極端空想的幻夢!他們哪裏知道都市地方正有大多數人被擠得站不住腳呢!―還有北部農民的狀況,雖然不曾目睹,耳聞的卻也不少。農民無異田主的奴隸;田主修寨築堡,要了農民的力氣,還要他們供給購備材料的錢。官府的捐稅,軍隊的征發,好像強烈的毒箭,一枝枝都直接射著在農民身上。又有土匪。辛辛苦苦種下來的,說不定因一場混戰踏得精光,說不定將來動手收獲的並不是原來耕種的那雙手。他們那種和平的心性改變了,改變得痛恨那祖宗相傳世世依靠為生的農作;因為擔任了農作就像刻上了“人間的罪犯”的記號,就將有百種的災害降到身上來!他們願意丟開農作,拋棄家鄉,到外麵去當兵,作人家爭權稱霸的工具;雖說把生命抵押出去,但臨陣潰散是通常的事,這中間就頗有希望;何況當農民是吃人家的苦,當了兵就有叫人家吃苦的資格,一轉身之間,情勢懸殊,又何樂而不為?因此,連年內戰,不缺乏的是兵,要多少有多少,縱使第一回的炯款也不足額定的數目,還是有人爭著去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