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想的時候,仿佛看見一大批狀貌謹願,額角上肩背上曆曆刻著人間苦辛的農民,他們擎起兩臂,搖動著,招引著,有如沉溺在波浪中的人。“這樣地普遍於這個國土裏了麼?”他掙脫迷夢似地定睛細認,原來是馬路旁邊曬在太陽光中的幾叢野草。
“在這一回的浪潮中,農民為什麼不起來呢?他們太分散了。又該恨到中國的文字。這樣難認難記的文字,惟有沒事做的人才能夠學,終年辛苦的農民就隻好永沒有傳達消息的工具;少了這一種工具,對於外間的消息當然隔膜了。但是他們未必就輸於工人。工人從事鬥爭,有內在的能動的原因,那種原因,在農民心裏不見得就沒有吧。從生活裏深深咀嚼著痛苦過去的,想望光明的意願常常很堅強,趨赴光明的力量常常很偉大;這無待教誨,也沒法教誨,發動力就在於生活本身。”
對於日來說教似的自己的演講,他不禁懷疑起來了。以前在小學裏教課,說教的態度原是很淡的,一切待學生自動,他從旁輔導而已。現在對著工人,他的熱誠是再也不能加強的了,卻用了教訓孩子似的態度。他以為他們知道得太少了,什麼都得從頭來,自學輔導的方法弛緩不過,不適於應急之用,於是像傾注液體一樣,把自己的意見盡量向他們的瓶子裏倒。眼前引起的疑問是:他們果真知道得太少麼?他們的心意果真像空空的一張白紙或者渾沌的一塊石頭麼?自己比他們究竟多知道一些麼?自己告訴他們的究竟有些兒益處麼?……
他搖頭,強固地搖頭,他用搖頭回答自己。他想,惟有他們做了真正有價值的工作,產生了生活必需的東西;現在說他們知道得太少,刀腸末誰是知道得多的?他們沒有空閑工夫,把自己天花亂墜地向人家宣傳,他們缺少了宣傳的工具―文字,這是真的;實在呢,他們比一個讀飽了書的人,知道的決不會少到怎樣地步,而且所知的內容決不浮泛,決不朦朧。如果說,屬於讀飽了書的人一邊的定然高貴,深至,而屬於其他一邊的隻能卑下,淺薄,那是自以為高貴深至的人的誇耀罷了,並不是世間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