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3 / 3)

他的鼻際“嗤”的一聲,不自覺地嘲笑自己的淺陋,仿佛覺得自己的軀幹忽然縮攏來,越縮越小,同時意想著正要去會見的那些青布短服的朋友,隻覺得他們非常偉大。

“我,算得什麼!至多是讀飽了書的人一邊的角色,何況又沒有讀飽了書!”

幾句話像天空的鷹華一樣,突然勁健地掠過他的胸次,“中國人不會齊心呀!如果齊心,嘴,怕什麼!”

“這不是永不能忘的那日子的下一天,在槍彈一般的急雨中,在攢聚著群眾的馬路旁,遇見的那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的話麼?換了名人或博士,不,就是中學生或小學生,至少就得來一篇論文;淹博的,‘西儒’‘先賢’寫上一大串,簡陋的,也不免查幾回《辭源》。但是實際的意義,能比那個男子的話高明了多少?還不是半斤八兩?如果有什麼需要審慎瞻顧之處,就連這點兒意思都不能表達清楚。總之,像那個男子一類的人,他們沒學會博雅的考據,精密的修辭,他們沒學會拿一點點意思這樣拉,那樣拉,拉成可以叫人吃驚的一大篇,這是無可辯護的。另一類人卻學會了他們沒學會的,能夠把同樣一個意思,裝飾成不知多少同等好看的花樣。那就是‘有教育程度’,那就是受外國人尊重的‘高等華人’!―什麼高等!浮而不實的東西!”

幾乎連學校裏一班頗為活躍的女學生,連那天在馬路中振臂高呼、引起群眾潮水一般的熱情的密司殷,他都認為卑卑不足道,無非是浮而不實的東西。他把腳步跨得很急,象趕路回鄉的遊子;時時抬起頭來向前邊看,眼光帶著海船上水手眺望陸地的神情;額上滲出些汗滴,在上唇一抹短斃上,也綴著好幾滴汗。

“去還是要去,不過得改變態度。我不能教訓他們,我的話在他們全是多餘的。―固然不能說滿腔熱誠是假的,但發表意思總該有些用處,單單熱誠是不濟事的。―反而我得向他們學習。學習他們那種樸實,那種勁健,那種不待多說而用行為來表現的活力。用他們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將另外成個樣子吧?看見了那另外的樣子,該於我有好處,至少可以證明路向沒有錯,更增前進的勇氣。”

他設想自己是一條魚,沉沒在“他們”的海水中間,徹頭徹尾沾著“他們”的氣分;而“他們”也是魚,同他友好地結隊遊泳:他感覺這有人間難得的歡快。他又設想自己是一隻鳥,現在正在飛行的途中,陰沉的樹林和霧豁的地麵早已消失在視力之外了;前邊是光明的晴空,萬古煊耀的太陽顯出歡迎的笑臉,而他飛行的終點正就是這個太陽!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今天的感情特別激越,心思特別開展;他覺得一種變動已經在身體的微妙的部分發生,雖然身體依舊是從前的身體。

在前麵馬路的右方,矗立著三座四層的廠屋;水泥的牆壁承受陽光,反射出慘白色,所有黑鐵板窗都緊緊地關上,好像中間禁錮著不知多少死囚。

廠屋那邊是黃浪滾滾的黃浦江。這時候正上潮,江麵鼓動,鼓動,似乎要漲上天去。數十枝桅牆簇聚在一處,徐徐擺動;桅索繁密地斜曳地下垂。對岸的建築物顯得很小,有如小孩玩弄的房屋模型。上頭是淡藍的天。如果是心情悠閑的人,對於這一幅簡筆的“江潮圖”,一定感到詩趣,說不定會像藝術家似地深深吟味起來。他這時候的心情卻絕對不悠閑,所以看在眼裏也無所謂詩趣。

大約有一二百工人聚集在廠屋前的場地上。他們排列整齊,像軍隊操練似的。小小的旗子在他們中間飄動。直射的陽光照著他們的全身。

一會兒,每個人的右手轟然齊舉,望過去像掀起一方大黃石。同時又聽到堅實而雄壯的呼聲,“堅持到底!”

他開始跑步,向那邊奔去;一個久客在外的遊子望見了自己家屋的屋標,常常會那樣奔跑。自己像魚呀,像鳥呀,這一類想頭主宰著他,他所感受的超乎喜悅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