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2 / 3)

“不是庸碌人,當然好;在數量這麼多的人類中間,加上一個庸碌人,又有什麼意思!不過我也不希望他成英雄,成豪傑。英雄豪傑高高地顯露出來,是要許多人堆砌在他腳底下作基礎的。這是永久的真實;就是在最遠的將來,如果有英雄豪傑的話,這個現象還是不會改變。我怎能希望兒子腳底下迭著許多人,他自己卻高高地顯出在他們上頭呢?我隻希望他接受我的旗。展開在我們前頭的,好像不怎麼遠,說不定卻是很長的一條路;一個人跑不完很長的一條路,就得輪替著跑。我隻希望他能在我跑到精疲力盡的時候,跳過來接了我手裏的旗,就頭也不回地往前飛跑!”

這些想頭無異濃醉的酒,把暫時的無聊排解開了。有如其他作客的父親一樣,他忽然懷念起家裏的盤兒來。他想到他的可愛的小手,想到他的一旋身跑開來的活潑的姿態,想到他的清脆可聽的愛嬌的語音,尤其想到他的一雙與父親一般無二的清湛的眼睛。

房門被推了進來。他回頭看,站起來歡迎說:“你來了,我沒料到。來得正好,此刻沒有事,正想有個人談談。”

輕輕走進來的是蔣冰如,滿臉風塵色;呢帽子壓在眉梢,肩膀有點兒聳起,更露出一種寒冷相。他疲憊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說:“剛從他們大學裏來;黃包車,電車,又是黃包車,坐得我累死了。”

他透了一口氣,接著說:“決定明天把他們帶回去了。看這種情形,縱使風潮暫時平息下來,也不過是歇歇氣,醞釀第二回的風潮,萬不會好好兒上什麼課的!”

“為了這事,你特地到上海來麼?”煥之坐在原來的椅子裏,仿佛不相信地瞪著冰如的臉。

“不是麼?你知道我在鄉間每天看報多麼著急?這個學校多少學生被逮捕了,那個學校多少學生被開除了;於是,這個學校鬧風潮了,那個學校鬧風潮了。我那兩個是不會混在裏頭的,我知道得清楚;但是,這樣亂糟糟的局麵,誰說得定不會被牽累?我再也耐不住,馬上趕了來。他們對我說,風潮似乎可以平息了,下星期大約要上課。我想,上課是名兒,再來個更激烈的風潮是實際;索性回去溫習溫習吧。所以明天帶他們回去。”

煥之帶點兒神秘意味笑著,點頭說:“再來個更激烈的風潮,倒是很可能的事情。一班學校當局,這時候已經宣告破產,再也抓不住學生的心;學生跑在前頭,麵對著光明,學校當局卻落在後頭,落得很遠很遠,專想拋出繩子去係住學生的腳。重重實實地摔幾交,正是他們應得的報酬!”

“依你的意思,學校當局應該怎麼樣才對呢?”冰如脫了帽,搔著額角,顯露一種迷惑的神情。

“應該領導學生呀!教育者的責任本來是領導學生。學生向前跑,路子並沒有錯;教育者應該跑在他們前頭,同時鼓勵他們。”

“這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對於學校當局,誰都能加以責備,又況是這樣的政局。我覺得他們那樣謹慎小心,實在很可以原諒。”

“我覺得最不可以原諒的,正是他們的謹慎小心。他們接受了青年的期望與托付,結果卻拋撇了青年!”

“還有一層,”冰如似乎捉住了一個重要意思,搶著說,“學生擱下了功課,專管政治方麵的事情,我覺得也不是個道理。”

煥之興奮地笑著說:“大學教授不肯擱下他們三塊錢四塊錢一點鍾的收益,富商老板不肯擱下他們舊進鬥金’的營業,就隻好讓學生來擱下他們的功課了。還有工人,農民,倒也不惜擱下他們的本務,來從事偉大的事業。一些不負責任的批評者卻說美國學生怎麼樣,法國學生怎麼樣,總之與中國學生完全不一樣,好像中國學生因為與外國學生不一樣,就將不成其為學生似的。他們哪裏能了解中國現代學生的思想!哪裏能認識中國現代學生的心!”

冰如不說話,心裏想現在煥之越發激進了,來上海還不到兩年,像他所說的“向前跑”真跑得很遠。自己與他的距離雖然還沒到不能了解他的程度,但感情上總嫌他作的是偏鋒文章。

煥之看冰如不響,就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麵目上現出生動的神采,“中國現代學生有一顆偉大的心。比較‘五四’時期,他們有了明確的思想。他們不甘於說說想想便罷,他們願意做一塊尋常的石子,堆砌在崇高的建築裏,不被知名,卻盡了他們的本分。‘往南方去!往南方去!’近年來成了學生界的口號。長江裏每一條上水輪船,總有一大批青年男女搭乘,他們起初躺著,蜷著,像害了病似的,待一過偵查的界線,這個也跳起來,那個也跳起來,一問彼此是同道,便高唱《革命歌》,精神活躍,竟像是另外一批人。你想,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