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如微覺感動,誠摯地說:“這在報上也約略可以見到。”
“我看不要叫自華宜華回去吧。時代的浪潮,躲避是不見得有好處的。讓他們接觸,讓他們曆練,我以為才是正當辦法。”煥之想著這兩個秀美可愛的青年,心裏浮起代他們爭取自由的憐憫心情。
“話是不錯。不過我好像總有點兒不放心。有如那個時行的名詞,我恐怕要成‘時代落伍者’吧。”冰如用自己嘲諷的調子,來掩飾不願采用煥之的意見的痕跡。
外麵一陣鈴聲過後,少女的笑語聲,步履的雜遝聲,便接連而起;末了一堂功課完畢了。煥之望了望窗外的天,親切地說:“我們還是喝酒去吧。”
他們兩個在上海遇見,常到一家紹酒店喝酒。那酒店雖然在熱鬧的馬路旁,但規模不大,生意不怎麼興盛,常到的隻是幾個經濟的酒客;在樓上靠壁坐下,徐徐喝酒,正適宜於友好的談話。
在初明的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兩個各自執一把酒壺,談了一陣,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話題當然脫不了時局,攻戰的情勢,民眾的向背,在敘述中間夾雜著議論。隨後煥之談到了在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漸趨興奮;雖然聲音並不高,卻個個字挾著活力,像平靜的小溪澗中,噴溢著一股沸滾的泉水。
他起先描摹集會的情形:大概是裏街中的屋子,床鋪,桌子,以及一切雜具,擠得少有空隙,但聚集著十幾個人;他們並不是來消閑,圖舒服,談閑天,屋子盡管局促也不覺得什麼。他們剖析最近的局勢,規定當前的工作,又傳觀一些秘密書報。他們的麵目是嚴肅的,但嚴肅中間透露出希望的光輝;他們的心情是沉著的,但沉著中間激蕩著強烈的脈搏。尤其有味的,殘留著的濁氣,以及幾個人吐出來的卷煙的煙氣,使屋內顯得朦朧,由於燈光的照耀,在朦朧中特別清楚地現出幾個神情激昂的臉相來,或者從朦朧得幾乎看不清的角落裏,爆出來一篇切實有力的說辭來;這些都叫人想到以前讀過的描寫俄國革命黨人的小說中的情景。集會散了,各自走出,“明兒見”也不說一聲;他們的心互相聯係著,默默走散中間,自有超乎尋常的親熱,通俗的客套是無所用之的。
隨後他又提出一個人來說:“王樂山,不是曾經給你談起過麼?他可以算得艱苦卓絕富有膽力的一個。在這樣非常嚴重的局勢中,他行所無事地幹他的事。被捕,刑訊,殺頭,他都看得淡然;如果碰上了,他便無所憾惜地停手;不碰上呢,他還是要幹他的。一個盛大的集會中,他在台上這麼說:‘革命者不怕偵探。革命者自會戰勝偵探的一切。此刻在場的許多人中間,說不定就坐著一兩個偵探!偵探先生呀,我關照你們,你們不能妨害我們一絲一毫!’這幾句說得大家有點兒愕然;但看他的神態卻像一座屹然的山,是誰也推不動的,因此大家反而增強了勇敢的情緒。他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人家說他的病可厭,應當設法休養。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我腦子裏從來不曾想到休養這兩個字。一邊幹事業,一邊肺病從第二期而第三期,而毀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毀掉了,許多人將被激動而加倍努力於事業:這是我現在想到的。’你看,這樣的人物怎麼樣?”
燈光底下,煥之帶著酒意的臉顯得蒼然發紅;語聲越到後來越沉鬱;酒杯是安閑地擱在桌子上了。
冰如咽了一口氣,仿佛把聽到的一切都鄭重地咽了下去似的,感動地說:“實在可以佩服!這樣的人物,不待演說,不待作論文,他本身就是最有效力的宣傳品。”凝想了一會兒,呷了一口酒,他又肯定地說:“事情的確是應該幹的;除了這樣幹,哪裏來第二條路?―可惜我作不來什麼,參加同不參加一樣!”
煥之的眼光在冰如配然的臉上轉了個圈兒,心裏混和著惋惜與諒解,想道:“他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