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上海開了個全新的局麵。華界和租界成為兩個國度似的,要越過那國界一般的鐵絲網有各色各樣的麻煩;有時竟通不過去,那些武裝外國人也不給你說明什麼理由。在所謂“華界”裏,充滿了給時代潮流激蕩得近乎瘋狂的人,武裝的,藍布衫褲的,學生打扮的,女子剪了發的,在無論哪條路上,你總可以看見一大群。最有奇趣的要算是同軍閥殘部戰鬥而得勝了的工人。他們把所有戰利品全都帶在身上,有的交叉背著三枝槍,有的齊腰掛著紅纓的大刀(是從所謂大刀隊那裏拿來的,有好些革命者的項頸,嚐過這種大刀的鋒刃的滋味呢),有的聳起肩膀抬著一枝手機關槍,有的束一條掛刺刀的皮帶(這是最寒儉的了);那些武器由那些人各色各樣的服裝襯托著,就覺得有完全不同於平常軍隊的一種氣氛。就是隻束一條掛刺刀的皮帶的,臉上也顯露非常光榮的神采,開口總是高聲,步子也格外輕快。
旗子到處飛揚,標語的紙條幾乎遮沒了所有的牆壁。成群的隊伍時時經過,呼喊著,歌唱著,去參加同業的集會或者什麼什麼幾色人的聯歡大會。一切業務都在暫時停頓的狀態中。這好比一場大火方才熄滅,各人震蕩的心魂不能立刻安定下來,於是把手裏的業務擱在一旁,卻去回想當時的惶恐情形,並預計將來的複興狀況。這時候的上海人這樣想,以前的一切過去了,像消散的煙霧一般過去了;此後新來的,等它慢慢地表現出來吧。這中間當然攙雜著希望和疑懼,歡欣和反抗;但是,以前的一切過去了,這個觀念在各個心裏卻是一致的。
倪煥之是好幾天沒有充分地睡一覺,安適地吃一頓了;為了許多的事紛至遝來,一一要解決,要應付,把新來的能力表現出來,他雖然不想去參與別的事,隻顧在教育方麵盡力,可是各種集會必得去參加,也就夠他忙的了。他帶著好幾天前草就的鄉村師範的計劃,從這個集會裏出來,又參加到那個集會裏去,卻始終沒有機會提出他的計劃。
對於教育方麵,也不是絕不理會;但忙著的是接收這個學校,清查那個學校的事。從前當校長充什麼主任的,這時候大都列名在學閥一覽表裏,他們不是潛伏在租界裏悶奧的處所,便是先已到別處遊曆去了;學校裏隻留下幾個科任教員或事務員之類,除了雙手拿學校奉獻再沒有其他手筆;所以接收和清查的事一點兒困難也沒有。隨後便是派校長(用委員會名義的便是委員長),指定職員之類的措施,同政治上的變更差不多是同樣的步驟。
這一晚,煥之回學校,很高興能捉住王樂山,與他同行。王樂山的忙碌比煥之更甚,誰要同他從從容容談一席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此刻居然有一段時間與他同行,可以談談最近的觀感,在煥之真是高度的欣慰。夜很深了,寂靜的街上隻有他們兩人的腳聲;漸漸轉得明亮的街燈照著他們,畫在地上的影子漸漸短了,又漸漸長了,時而在前了,又時而在後了,刻刻在那裏變幻。橋頭或十字路口,本來是警察的崗位,現在卻站著帶著戰利品的工人,兩個一崗,沉默地,森嚴地,執行他們新擔在身上的重大而又有趣的職務。
“樂山,有些話想同你談談,幾天來一直沒有機會,隻得咽住在喉嚨口,”煥之吞吞吐吐地開頭說,聲音散在空間,陰沉沉的。
“哈,沒有機會,”樂山帶笑說。“照這幾天的情形看,我們要聚幾個朋友談談閑天,好像永遠沒有機會的了。我的藥都沒有工夫調來吃。這身體也是賤的,這樣朝不睡,夜少眠,過度地使用它,又不給它吃藥,倒也不覺得什麼,並沒比以前更壞些。”
“這是你把所有的精神都提了起來,興奮過度了的緣故。但是身體終究是血肉做的,你總得好好地保養它。”煥之這樣說,心裏想到目前人才的急需和寥落,以及樂山的第二期肺病,珍重愛惜的意思充塞滿腔,便對樂山那依然短小精悍的身影深深地瞥了一眼。
“你預備同我談些什麼?”樂山撇開關於身體的談論。他有點兒懊悔,無意間說起身體,卻引起了煥之老太太似的勸慰口吻。他不願意受這樣的勸慰。他以為一個人的身體是值不得想一想的事,何時死亡,何時毀滅,由它去就是;誰要特地保養身體,一定是閑得沒法消遣了。
“我覺得現實的境界與想望中的境界不一樣,而且差得遠。這幾天我時時刻刻想著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要告訴你。”煥之扼要地吐露他的意思,聲音沉著而懇摯。
“你想望過一個如何如何美妙莊嚴的境界了麼?”樂山回問,是老教師麵對天真的小學生的聲調。
“當然咯!”煥之的答應帶點兒詫異,這詫異裏包含著“你難道不麼?”
“我可不曾想望過!”樂山似乎已經聽見了煥之含意未伸的疑問。“我知道人總是人,這一批人搞不好,換一批人會突然好起來,那是忘掉了曆史的妄想。存這種妄想的人有他應得的報酬,就是失望的苦悶。莫非你已經陷在失望的苦悶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