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2 / 2)

“不,我沒有失望!”自信剛強的程度比以前有進步、對於最近看到的一切也覺得有不少滿意之處的煥之,聽到失望兩字,當然堅定地否認。“不過我以為我們應該表現得比現狀更好些,我們應該推動曆史的輪子,讓它轉得比平常快。”同時他用右手向空間推動。

“這就對了。我們能夠做的,隻有推動曆史的輪子,讓它轉得比平常快。我們努力呀!”樂山說到末了一句,不再是冷然的口吻,腳步也踏得重實點兒。

“就像對於教育方麵的措置,我以為應該取個較好的辦法。從前的教育不對,沒有意義,不錯呀;但是我們得把對的有意義的教育給與學生。改善功課呀,注重訓練呀,以及其他的什麼什麼,都是首先要討究的題目。”

“我想學校功課要在社會科學和生物學人類學方麵特別注重,才有意義,”樂山獨語似地說,隨著又說,“啊,我打斷你的話了。且不說我的意思,你說下去吧。”

“現在完全不討究這些,”煥之承接他自己的頭緒說,似乎沒有聽到樂山的插語。“學生們停了課,也不打算幾時給他們開學,卻隻顧把這個學校接收下來,把那個學校受領下來,像腐敗長官一到任,就派手下人去接管厘卡稅局一樣,這算什麼辦法?”

“先生,你要知道這也是必要的手續呢。”

“是必要的手續,我當然知道。但是在辦了手續之後,還有怎樣的方針,不是一次也不曾詳細討論過麼?唉,還有些很醜的現象呢!”煥之的聲音裏不免帶著氣憤,同時他感到發泄了鬱積以後的暢快。

“你說哪些是很醜的現象?”樂山明明知道煥之所指的是什麼,但是故意問;這種近乎遊戲的心情,在他算是精神勞動以後的消遣。

“你同我一樣,每一件都看在眼裏,而且,照你的思想和見解,你決不會不知道哪些是很醜的現象。你果真不知道麼?還是―”

“我知道,”樂山感動地回答,對於剛才的近乎遊戲的心情,仿佛覺得有點兒抱歉。“告訴你,推動曆史的輪子的熱望,我自問不比你差,事情投進你的眼裏,你以為看不慣的,一定也逃不了我的眼睛的檢察。”

“那就不用說了。總之,那種圖謀鑽營、純為個己的情形,常使我忽然呆住,發生疑念,這是不是在現在的時代?要是在已經過去的舊時代,那倒十分配合。但事實告訴我,這明明是在現在的偉大的新時代!”

樂山默然了。他想得很深,想到局勢推移的傾向,想到人才缺乏的可慮,想到已經過去的舊時代未必真成過去。悲觀在他心裏是紮不下根的;然而像寡援的將軍深人了敵陣那樣的焦慮,這會兒又強烈地沸騰起來。但是他不願意把這種焦慮說給煥之聽。他看煥之,像煥之自己所說的,終究是個簡單而偏於感情的人,如果說給他聽,無非使他增加些發生憤慨的材料而已,這又有什麼意思?

“我幾次提出我的鄉村師範的計劃,”煥之見樂山不開口,又傾吐他發泄未盡的憤慨,“你是竭力慫恿我草擬這個計劃的,他們大多數卻說這是比較可以從緩的事。我們是中國,是農民支撐起來的中國,卻說鄉村教育不妨從緩,那還有什麼應該從速舉辦的事!大家袖手談閑天看白雲就是了,還要革什麼命!”

“你們談教育的不是有這樣說法麼?勉強灌注的知識並不真切,須要自身體驗得來的才真切,所以孩子要弄火就讓他弄火,要玩刀就讓他玩刀。現在有些事情做得錯誤,正可比之於孩子的弄火和玩刀;待燙痛了手,割破了指頭的時候,該會得到些真切的知識。從這樣想,也不是沒有意義。”

“但是有早知道火會燙手、刀會割破指頭的人在裏頭呢。陪著大家一同去幹那初步的自身體驗,豈不是白吃苦頭,毫無意義。”

“那末你的意思怎樣?你要叫早知道火會燙手、刀會割破指頭的人從集團裏退出,站在一旁麼?”樂山的語音頗嚴峻。

“那並不,”煥之像被懾伏了似地回答。

“唔,並不。那還好。”樂山舒了一口氣,又說,“誰要站在一旁,誰就失去了權利,他隻能對著曆史的輪子呆看,看它這樣轉,那樣轉,轉得慢,轉得快,但是不能用自己的手去推動它!以我想,這樣的人絕對無聊。”

煥之似乎已從樂山方麵得到了好些慰藉;與樂山那石頭一般的精神相形之下,見得自己終於脆弱,因而自己勉勵自己,應該更求剛強,徒然的煩愁要盡力排斥。他想了一陣,捉住樂山的手掌,緊緊地捏著,說:“佛說我不人地獄誰人地獄,這句話有意思呢。”

“佛也許一輩子是地獄裏的住民,因為他願意與一切眾生負同樣的罪孽,受同樣的命運!”是樂山毅然的聲口。

煥之覺得手心裏熱烘烘的,他並非捏著一個人的手掌,簡直是捏著一顆熾炭一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