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美把小草的事一直放在心上,也不大好直接去找商場的領導,不說這事吧,心裏又老擱著,便向櫃組長說了說,櫃組長聽了,說,這個小草,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這麼容易的事情呀,秋美呀,我勸你也別去和領導說什麼,說了也是白說的,秋美說,那小草追問起來,怎麼辦,櫃組長說,你當真呀,說不定小草也隻是隨口說說罷,說不定人還沒到家,又想新點子了呢,你跟著她轉,你來得及嗎,秋美說,總得向她有個交待呀,櫃組長說,那你就告訴她和領導說過了,領導不同意,秋美猶豫。

秋美指望著小草過幾天就把要回商場的事情忘了,可是小草偏偏不忘,過了幾天,就打電話來問,秋美倒是想照櫃組長說的去告訴小草,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改了口,告訴小草還沒向領導說,小草有些著急,說秋美呀,我這邊可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呀,秋美說,那我,今天就去找領導,掛了電話,往領導辦公室去,站在門口又猶豫,被走出來的領導見了,說,怎麼了,秋美,怎麼不進去,秋美跟領導進去坐了,半天,也不知怎麼開口,領導說,有什麼事情?碰到什麼困難了?秋美說,不是我,領導說,那是誰?秋美說,從前我們鞋櫃組有個餘小草,您還記得嗎,領導想了想,記得,領導說,後來辭職去做什麼去了,秋美說,做導遊,領導說,對,做導遊,其實,我知道,那個餘小草,做鞋櫃台做得也不錯,挺有鑽研精神,秋美說,是的,是她,現在她,領導說,現在怎麼?秋美說,她想回我們商場來,領導“啊哈”一聲,道,這不行,她的關係早不在我們這裏了,領導一句話,秋美就說不出什麼來了,悶了半天,也不走,也不說話,領導笑了笑,說,是餘小草叫你來說的,秋美說,她現在處境不好,我想幫幫她,領導說,怎麼,做導遊做得不順利,秋美含糊了一下,也沒說小草早就不做導遊的事情,領導點了根煙抽,過了一會,說,再說吧,再考慮考慮。

秋美趕緊將領導的意思告訴了小草,小草說,好,有這話,就有希望,接下去的事情,就由小草自己去奔忙,過了不久,秋美正上班,小草到櫃前來,說,我回來了,秋美說,還回我們這櫃,小草說可能暫時回不了,鞋櫃組剛進了幾個人,擠不下,讓我到小五金去,也罷,反正在一個商場,一樣,小草走後,鞋櫃組的人都感歎小草能折騰,也有本事,一般這樣的,商場是不可能再讓她回來,秋美說,小草就這樣,認了一個事,死纏,就纏成了,大家說,從前在學校裏就這樣嗎,秋美想了想,說在學校裏倒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感覺,也可能在學校裏反正是念書,要折騰也折騰不出什麼名堂罷,大家說是,許多人的性格都是在走上工作崗位後才顯現出來的,小草大概就是罷。

小草就到小五金櫃上班,因為不在一層樓麵,也不能常常見到,偶爾碰到了,問起情況,小草說小五金櫃沒勁,想回鞋櫃來,過了沒多久,鞋櫃的一個新手調到別的櫃去了,小草就回來了,大家說,小草是你將人家擠走的吧,小草說,對他來說,到哪個櫃都一樣,對我來說可不一樣,鞋櫃像是我的娘家,還是鞋櫃有意思。

再過些時,有個學習進修的機會,給了秋美,大家說,秋美呀,你這一走,再回來,怕是要做領導了吧,秋美說,哪裏了,我根本也不想去,家裏這一攤子事,我走了,怎麼辦,孩子要上學,我家那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草說,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秋美說,話是可以這麼說,其實是不行的,就是不一樣,小草說,你不願意去?那就讓我去,秋美說,你若真想去,我去和領導說說,我家裏真的走不開,果然去和領導說了,領導不同意,把秋美批評幾句,秋美說,我家裏真的走不開,領導說,你一定不想去也不勉強你,但是不可能給餘小草去,你看看,我們破例讓她回來,做了幾天,怎麼樣,老毛病又來了是不是,秋美說,沒有呀,挺安心的,領導笑,安心什麼呀,我們早聽到反映,這不,又想去學習進修,這事情沒說成,進修還是由秋美去,學習班有兩種,一個是半年,一個是一年,秋美挑了個半年的。

半年以後,秋美回來了,向領導報了到,領導也沒說提拔之類的話,仍然到鞋櫃組工作,大家說,不急,不急,有了黃埔軍校的資曆,早晚會有那一天,秋美回來時,小草又離開鞋櫃離開商場了,問到了哪裏,誰也說不清,有說好像在海關做什麼,有說好像考了空嫂,也有說看到在什麼地方扛了個攝像機,也許到電視台去了吧,但是注意電視節目製作人員名單上有沒有餘小草的名字,也沒看到,也不知到底在哪裏,秋美回家來,家裏事情仍然都堆在她身上,也沒有很多時間很多閑心去注意小草的事情。

眼看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孩子一天一地長大,秋美仍然在商場鞋櫃工作,也沒有提拔起來做什麼幹部,時間再長些,秋美進修過的事情也沒有人再提起,好像忘了,有一天秋美突然接到小草一個電話,問秋美丈夫是不是仍然在原來的公司做事,秋美說是,小草高興地說,太好了,我就過來看你們,一會兒果然來了,說自己已經調到某大集團公司做公關部的工作,特別來勁,交際各類人物,應酬各種事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豐富多彩,太有意思,說起自己公司的業務,也是頭頭是道,如數家珍,找秋美的丈夫,就是為公司的業務來的,秋美不懂什麼生意業務,聽小草和丈夫談得很投機,說了許多話,說到怎麼在酒席上把對手灌了,讓對手乖乖地簽下合同,又說怎麼在酒席上把誰誰誰大牛皮放倒,對方怎麼醜態百出,怎麼狼狽不堪,秋美說,小草你什麼時候能喝酒了,小草滿臉放光,說,呀,我真是發現了自己的又一天才呢,也不知怎麼,一喝兩喝的,就能喝了,呀,秋美你不喝酒不知道,喝到那狀態,飄飄欲仙呢,真好,秋美說,你成酒鬼了呀,小草忽然有些認真起來,盯著秋美看看,說,什麼時候秋美你也試試,說不定你身上隱藏著的才能比我更多呢,秋美抿嘴一笑,我哪裏有,看小草興奮不已樣子,秋美也算是有點兒寬慰,想小草終於是有了自己真正喜愛的工作了,小草說,我現在真是如魚得水呀,秋美和丈夫都笑,小草很得意,很快把秋美丈夫公司的業務和自己公司的業務聯係上了。

有了業務往來,當然就會有別的許多往來,過些時,丈夫回來說,小草所在公司的一位業務經理請他吃飯,讓帶上秋美一起去,秋美起先不肯,丈夫說,你不是老想和小草說說話麼,這是個機會,秋美說,也好,就一起去了,卻沒見到小草,問起來,經理說,也不知道,說好了來的,這幾天,好像情緒不太好,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情,你們是不是很想和她說說,秋美說,我就是想見見她才過來的,經理說,那我讓人去叫她來,一會兒,把小草叫來了,見了秋美小草很高興,在秋美邊上的位子坐下,說,想不到你會來,他們也沒告訴我請了你呀,秋美說,你怎麼呢,身體不好?小草說,身體挺好,心裏不好,手伸出來,指指桌子,繞了一圈,說,每天就是這工作,陪吃陪喝,無聊透了,我又沒有酒量,非要我喝,經理笑起來,說,小草你謙虛什麼,喝起來了,哪個比得了你,小草臉一沉,說,就是被你們這些人這些話弄壞的,我這胃,本來好好的,現在也喝出病來,經理說,那誰也沒有提著你的衣領往裏灌呀,小草說,你好意思說,做什麼公關,不陪人喝,行嗎,回頭向秋美說,你是知道我的,最不願意做被人勉強的事情,你看看,這每天陪著認得不認得的人,酒氣熏天的,算什麼,除了這,還有什麼,沒勁,秋美說,你是不是又要又動一動,小草說,還是你了解我。

很多年過去,有一天秋美在商場門口突然撞上了小草,小草說,秋美,你還在鞋櫃上,秋美說,是,小草說,你做組長了嗎,秋美說,沒有,小草說,聽說了嗎,我回來了,秋美說,我聽說了,你到哪個櫃,還回我們鞋櫃嗎?小草說,還沒定,我爭取回鞋櫃,想來想去還是鞋櫃有意思,秋美看小草臉上也有了許多皺紋,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歎息一聲,說,一晃,好多年了,小草說,是呀,好多年了,秋美說,再做幾年,我們也都該退休了,小草說,是的。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