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的事情仍然沒有下落,領導為自己連這一點點小事都辦不成而心情鬱悶,在單位裏走出走進,臉色灰暗,情緒低落,垂頭喪氣,開會傳達什麼,也是有氣無力。單位裏大家看了,也覺得於心不忍,說,季小弟呀,你就認一個算了。季小弟說,幹嗎要我認一個,你們誰誰不能去認一個?大家說,我們願意去認,可是領導不要我們,領導看不上我們,領導要你,領導看重你呀,季小弟。季小弟說,謝謝。既然季小弟不肯認,大家又回頭找馬北裏,說,馬北裏,你若是真想承擔這事情,編個謊也編圓一點呀,怎麼樣,我們大家一起出主意幫你再編一次。馬北裏說,編什麼呢,我這是事實。大家說,就算我們承認你是事實,可是領導不承認呀,你得新編一個事實讓領導相信。馬北裏說,難道事實是編出來的麼?大家笑,說,呀,馬北裏還這麼認死理呀。馬北裏說,我是事實。正說著,見秘書走過,將秘書叫過來,說,秘書呀,我們領導心事重重,我們得幫他一把呀。秘書說,怎麼幫呢?馬北裏說,上回聽說是你請了個筆跡專家的?秘書說,是業餘的。馬北裏說,業餘也行,你能不能再請他來一次,讓他對對我的筆跡。秘書說,好,叫他對筆跡,他是沒話說的。再又去請了業餘筆跡專家來,果然仍像那一次那樣有興致,研究結果,也和第一次一樣,和對季小弟下的結論一樣,即匿名信上的筆跡和馬北裏填表的筆跡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是同一個人的。大家說,呀,這位筆跡專家應該有個綽號,就叫百分之九十五。

將結果告訴領導,領導說,又是百分之九十五,算什麼?季小弟也是百分之九十五,這能說明什麼?說明不了什麼,算了算了,我也不相信什麼筆跡專家了,我也沒有辦法了。秘書說,領導,也別灰心呀,既然馬北裏一口咬定是他寫的,我們也可以問問他的動機。領導說,他胡鬧,他添亂罷,他能有什麼動機?說我們這單位誰寫我的匿名信,也不會是他寫。你們也許還不知道我和馬北裏的關係呢。秘書說,我們知道,領導和馬北裏一向挺好。領導說,何止是我們兩人關係好,我和他們家,我和馬北裏的家,家裏人,都是有淵源的呀。秘書說,噢,這倒是頭一回聽說。領導說,所以我的意思,我們也不必在馬北裏身上動什麼腦筋。秘書說,那這事情看起來很難有個水落石出了。領導說,其實我認為早已經水落石出,我認為到底還是季小弟的事情,與馬北裏無關,與其他人無關。秘書說,那我們再做做季小弟的工作。領導搖搖頭,歎息一聲,有什麼用呢?秘書說,我們再想想辦法。

秘書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領導知道秘書也不可能有什麼好辦法想出來,領導看到馬北裏,想繞開他走路,可是馬北裏偏偏迎著領導過來,不讓領導繞開他,說,領導呀你也不要灰心喪氣,其實這事情,隻要尊重事實就行,信是我寫的,如果領導相信,說明領導尊重事實,領導若是不相信,說明領導無視事實。領導想了想,開始點了點頭,接著又搖搖頭,說,馬北裏你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們知道,做任何一件事情,總會有目的動機,是吧?那你寫匿名信的目的動機是什麼呢?馬北裏說,我吧,就是閑得無聊,看單位裏這麼不死不活的沒有生氣,一年到頭,什麼事情也沒有,我就無事生非吧,生點事情出來大家熱鬧熱鬧,也算一年中有個什麼事情發生罷。領導忍不住笑起來,指著馬北裏樂,說,哪有這樣的事,你馬北裏我們也是知道的,也不是個愛惹事情的人呀。馬北裏說,我這也不算惹什麼事情呀,就寫了狗屁一點點的小事兒,算什麼呢,上麵要是真當回事兒,會將信轉下來轉到你的手裏嗎?領導說,這倒也是,如果一個人真的和領導作對,要寫匿名信,無論寫的是事實還是捏造,事情總要比這封信上寫的嚴重得多吧?馬北裏說,所以說嘛,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不是說領導庸人,我說我自己庸人。領導點點頭,說,就算事情如你說的那樣,你以為事情發生以後會怎麼樣呢?馬北裏說,就現在這樣吧,大家認真排查,我想看看到底能不能查出我來?

領導再次笑起來,一拍馬北裏的肩,說,又編了吧,你等著看戲,怎麼就自己說出來了呢,你不看戲了?馬北裏說,哪裏知道你們這些人,水平太差,一開始就對錯了目標,去纏上季小弟,季小弟是好纏的嗎?

我想這事情鬧大了可也不怎麼好玩,就承認是我,哪裏又能想到,偏偏沒有人相信。顧長腳個東西,明明親眼看到我寫信,又賴個精光。

領導說,哪裏,顧長腳說,看到你寫的情書,說什麼在你麵前花也失色,鳥也不敢唱歌什麼,這會兒大家跟著學呢,你沒聽見?馬北裏說,那是顧長腳自己,他寫的情書。領導說,我不管你們誰寫的情書,現在事情弄得這樣,外單位的人看見我都指指戳戳,弄得我麼,瘟雞似的,你好意思呀?馬北裏說,天,我不是早已承認了麼?領導說,你那不是事實。馬北裏說,那什麼才是事實呢?領導說,照一般說法,目的動機加手段加證據就是事實,所以,季小弟寫信是事實。馬北裏說,嘿,沒法和你說。

領導找過馬北裏,回頭再去找季小弟,季小弟說,你們怎麼可以捏造事實?領導說,事實是可以捏造的嗎?事實就是事實呀,用不著我們捏造什麼,擺在我們麵前的,就是事實。季小弟說,嘻,好玩好玩,把我也弄糊塗了,事實,到底什麼是事實呢?領導忽然就有些頭暈,想了半天,腦子裏像有一盆漿糊,怎麼也撥不清。領導向季小弟說,事實麼,什麼是事實呢,季小弟你說什麼是事實呢?季小弟說,噢,原來你自己也不知道,倒來問我。

到底什麼是事實,說不清,事情突然出現了轉機,領導被調到另一個單位,升了職,大家知道,像領導這樣的年齡,這樣的級別,要升職是相當難的,可是就偏偏輪到了領導。上麵有人暗中透個消息,說本來候選人很多,大家早就看中那個位置,那邊的還沒有退下來,就有很多人活動起來,所以本來要在好些和領導差不多情況的人中提拔一個,領導排名很後,本來是不寄什麼希望的,但是一考察下來,別人多多少少大大小小有些問題,就領導沒有什麼問題,因為匿名信的事情,已經對領導反反複複查過多次,也沒有查出什麼,領導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屁股上一點屎也沒有。像領導這樣,在一個單位呆得時間也比較長了,也有一定的權力,沒有什麼問題,真是不多,所以這次提拔就給了領導。領導是因禍得福,也許多虧了那封匿名信呢。

領導走的那天,單位開歡送會,好些人都向領導祝賀,說了話,領導也非常高興,最後領導走向季小弟,和季小弟緊緊地握手,搖了又搖,不肯放手。季小弟笑,這時候馬北裏走過來,馬北裏說,領導呀,你應該感謝我,而不是季小弟。領導說,到這時候,我都要離開了,你還在歪曲事實呀。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