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霧中的村莊(1 / 3)

第1章 迷霧中的村莊

在很多人眼裏,我是一個異類,討厭吞雲吐霧,不愛走馬鬥雞,一輩子孑然一身,身居高位多年卻從未有過一次燈紅酒綠的經曆。我承認,在某些方麵我確實是一個很古怪的人,不過,我也有自己的業餘愛好:喝茶和講故事。

退休後,我開了一家茶莊,和茶客們一起品著茶、聊著天、講著故事,一天就過去了。不知道這樣悠閑愜意的生活什麼時候會走到盡頭。

說實話,當初開茶莊的時候,我沒想到喝茶和講故事這兩大愛好能通過我的茶莊很好地結合在一起。更沒想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講故事竟然成了茶莊的一個招牌,越來越多的客人來茶莊喝茶的主要目的就是聽我講故事。

作家辛酉就是茶莊的常客,他出版的小說《一張可怕的照片》裏有很多鬼故事就是從我這裏聽到的。

2014年這個馬年是從漫天的陰霾開始的,不過,外麵的天氣絕對不會影響到茶莊裏的人氣。今天早上一開門,茶莊裏就來了三個客人。走在最前麵的是鍾浩權,是我在公安局時的老部下,也是我的老夥計。前年從局裏退了下來,閑暇時也會來找我喝喝茶,有時也會帶著朋友來到茶莊,專門聽我講故事。

這次,他又帶來了兩個年輕的小夥子,看樣子都是三十出頭的年紀。高個的那位長得虎背熊腰,五官在一臉贅肉的擠壓下顯得格外緊湊。另外那個矮的則完全相反,瘦得像一根竹竿兒似的,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長相倒是斯文儒雅。

“老領導,給你帶兩個人來,別看他倆年輕,可都是講故事的高手,今天專門來聽您老講故事,向您老學習來啦。”鍾浩權笑盈盈地說道,頭上不多的頭發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地耷拉在“地中海”上。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的老領導,馬老。”鍾浩權指著我介紹道。

“這位是小杜。”

“馬老,您好。”矮個子的年輕人趕忙上前向我問候,同時伸出了右手。我微微頷首,輕輕握了一下。

“這位是小高。”

“馬老,您好。”高個子的年輕人也同時伸出手,與我輕輕相握。

“歡迎你們,請坐吧。”

四人落座後,我從桌子側麵的抽屜裏拿出一盒安溪鐵觀音,同時打開了電茶壺,身旁的小杜開口道:“馬老,我和高兒都不好茶,今天來主要是聽您老講故事的,您老就不用麻煩了。”

我笑笑沒有看他,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年輕人,別著急,到我的茶莊裏來豈有不喝茶的道理。你放心,我的故事一定會讓你們滿意的。”我緩緩說道。

小杜還想說什麼,鍾浩權在一旁向他使了個眼色,也便不再作聲了。

我繼續道:“想當年乾隆爺禪位給嘉慶時,一位老臣向乾隆跪地痛哭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乾隆爺答曰:‘君不可一日無茶。’年輕人喝點茶還是好的,我喝了近50年茶,最愛喝的就是這安溪鐵觀音,‘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很快,水燒開了,鍾浩權主動伸手過來:“我來弄吧。”我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來,鍾浩權隻好又把手縮了回去。

隨後,我旁若無人地按照功夫茶所需要的18道程序,一步一步地進行著茶藝展示。我的動作很慢,就像在進行一項神聖而又莊嚴的儀式一樣。“韓信點兵”後4個精致的紫砂品茗杯裏斟滿了金黃色的液體,一股濃濃的香味也慢慢彌散開來。

我把3個品茗杯分別送到鍾浩權他們三個人跟前,然後拿起剩下的那杯輕輕地啜了一口,我沒有把茶水喝下去,而是含在舌尖上,讓茶水和舌尖慢慢地融合在一起。

品過茶後,我微笑著對小高和小杜說:“剛才老鍾一進門就介紹說你們二位也都是講故事的高手,還是先聽聽你們倆的精彩故事吧。”

鍾浩權附和著說:“對對對,你們先講吧。”

小高和小杜對視了一下後,小杜先開了口:“那好吧,馬老是講驚悚類故事的高手,今天我班門弄斧,也講一個恐怖故事………”

我笑著點了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有朝一日離開這兒,狠跺三腳不回頭!”這是京巴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願望。

1975年2月3日,京巴總算實現了這個心願。他終於被抽調回城了,同時和他一起回城的還有二毛和解方遠。下鄉快七年了,當初一起來的知青一共有17人,如今隻剩下他們三個。一大早,三人就到隊部辦完了回城的最後一道手續,隨後告別了老鄉,坐上了大隊安排的拖拉機,“突突”地向縣城火車站挺進。

一路上,拖拉機刺耳的噪音絲毫沒有影響到三個人的好心情,二毛甚至引吭高歌起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命運把我拋向遠方,一個窩頭一碗菜湯,生活就是這樣……”

二毛這個名字是綽號,源於二毛那深鼻闊目的長相和頭頂上微微發黃的卷卷毛。舊時在東北的俄國人很多,大家都把俄國人叫老毛子,把老毛子和中國人生的後代叫二毛子。二毛的父母都是正宗的漢族人,往上追幾代都沒有和異族通婚的曆史,至於二毛為什麼長成了那副樣子,恐怕隻能用基因突變來解釋了。

京巴自然也是一個根據相貌得來的綽號,他和二毛還有解方遠都是街坊,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大。

走了沒有一裏地,拖拉機忽然停了下來,駕駛的老趙頭試了幾次都沒發動起來,下車一檢查發現是水箱被凍住了,如果修好至少需要一個多小時。時間不等人,經過三人一合計,決定徒步兩三個小時,到鎮上之後再搭汽車去火車站,希望在天黑前能夠趕上回大連的火車。雖然速度可能不及坐拖拉機快,但他們要的是一種狀態,一種一直朝家的方向邁進的狀態,隻有這樣他們心裏才踏實。

老趙頭本來就不太願意跑這趟小長途,象征性地推讓了一番後,就勢任由三個人而去。三人就這樣又踏上了回家的征途,雖然都穿著厚厚的棉襖,肩上背著沉重的行李包,但腳下卻不慢,走了半個小時就來到了三公裏外的方青屯。二毛突然停下腳步,像是在思忖著什麼,東北的二月依然十分寒冷,二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從嘴裏呼出來的哈氣像霧一樣彌漫在空氣裏。

京巴見狀也停了下來問道:“怎麼不走啦?”

二毛說:“要不,咱們去豐陽看看家述吧?”

鄒家述當年和解方遠、二毛他們一起從大連下鄉,1972年娶了豐陽大隊周會計的二丫頭滿枝,在豐陽落了戶。說起鄒家述和滿枝的結合還有一段小插曲。那是1971年夏天的某一天,解方遠、鄒家述、二毛等幾個大連知青在豐陽大隊和當地的十幾個鞍山知青打群架,鞍山知青人多勢眾,還是主場作戰。打著打著,鄒家述就落了單,被幾個鞍山知青追著打。慌亂中,鄒家述躲到滿枝家的豬圈裏藏了起來,可那兒哪是藏人的地方,很快,鄒家述就被幾頭豬給拱了出來。眼見鞍山知青已經追到眼前,就在這時,滿枝出現了。她把鄒家述推進屋裏,轉身把鞍山知青擋在門外,任憑那幾個鞍山知青如何叫喊就是橫在門前不讓進門。

從那以後,鄒家述和滿枝就對上眼了,也可以用一見鍾情來定義他倆的關係。後來隻要一有空,鄒家述就往豐陽跑,一來二去,兩人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起初,他倆的婚事遭到了雙方老人的堅決反對,鄒家述雖說是從大城市來的,但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在那個年代頗不受待見。滿枝就不一樣,她根紅苗正,老爸還是大隊會計,在當地很有背景,所以滿枝家堅決反對她和鄒家述的婚事。而鄒家述家裏也有反對的理由,那時已經陸續開始抽調知青回城,一輩子留在農村的命運出現了轉機。隻要不在當地結婚落戶,一切都還有希望。可是,深陷愛河的兩個人哪顧得上這些,既然雙方老人不同意,那就先把該辦的事給辦了。等知道滿枝懷孕的時候,周家老爹是氣也好惱也好,都無濟於事,隻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以往每到冬閑的時候,京巴他們就會到豐陽鄒家述家住上幾天,隻是漸漸地去的人一次比一次少,因為大家都被抽調回城。到了1974年冬閑,就隻剩下解方遠、二毛和京巴三個人了。

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這個窮山溝,而好兄弟鄒家述卻要永遠留在這裏,一陣酸楚湧上京巴的心頭,也覺得二毛說得有道理。這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月再相見,就算繞路去看望一下兄弟也不為過。

於是,三個人當即決定臨時改道去豐陽大隊,隻是他們並不知道,即將開始的豐陽之行會是那樣跌宕起伏,讓他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豐陽和方青屯間隔了一座棒子山,山不高也算不上陡峭,隻是山路崎嶇不平,尤其是冬天,路更難走。到了晌午的時候,三個人才爬到山頂。二毛和解方遠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扔,直接坐在了上麵休息,京巴站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土堆上向豐陽遠眺。

京巴的眉頭輕皺:“奇怪,現在正是飯點兒,豐陽怎麼沒有一點炊煙?”

“我看你是餓了,趕緊過來也吃點東西吧。”解方遠說著從布包裏拿出一個窩頭啃了起來。

每人啃了一個窩頭後,也沒休息便又匆匆地趕路,下午一點半剛過就下了棒子山直奔豐陽村而去。隨著離豐陽村越來越近,三個人心裏也莫名地忐忑起來。

今天的豐陽村有些反常,具體反常在哪裏?兩個字:安靜。豐陽村的當地社員一共有59戶,加上20多個知青,全村將近200人,雖說算不上大村子,但規模也不算小,即使是冬天也不至於像眼前這樣冷清。三人來到村口,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這時,從村裏一前一後跑出一條黃色的土狗和一條小黑狗。

“嘖嘖嘖。”

招貓逗狗是二毛的強項,以前知青的時候,偷社員養的雞狗也沒少幹。但這次二毛卻失了手,那條黃狗跑過二毛身邊時根本沒搭理他,直接跑遠了。二毛一時有些栽麵,眼看那條小黑狗也要跑遠,二毛伸出一腳攔住了小黑狗的去路。小黑狗想擇路而逃,卻不是二毛的對手,蹲下身子剛抱在懷裏,孰料,小黑狗卻轉身衝村裏的方向狂吠,眼晴裏還透著驚恐。大家都覺察到了異常,二毛也沒了逗狗的心情,隨手放了那條小黑狗。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一起躡手躡腳地走進豐陽村。

豐陽村呈東西走向,清一色的土坯房。正如外表看到的那樣,村裏一個人也沒有,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真他媽的怪了,這人都哪兒去了?”解方遠一邊四處掃視著一邊說。

三個人來到了豐陽大隊的隊部外,隊部算是整個豐陽村最好的房子,外牆是用青磚壘的,上麵規整地寫著一行標語:堅決打擊階級敵人的破壞行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

“哪有什麼階級敵人,什麼狗屁革命。”解方遠邊說邊狠狠地朝牆上的標語啐了一口吐沫,正好啐在“萬”字上。

“哎!忘了1971年挨批的事啦?”見狀,京巴朝解方遠吼了一嗓子。

京巴說的是1971年秋天的時候,解方遠在割高粱時和當地社員趙寶庫起了爭執,幾欲動手廝打,幸好被大家拉開。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拉架打架的雙方就越來勁,互相叫罵不過癮,動手又夠不著,解方遠張口就朝趙寶庫啐了一口痰,正中趙寶庫的胸口,巧的是趙寶庫的胸兜裏裝著一本毛主席語錄。這下不得了了,經過一番無限的上綱上線,解方遠被定性為“反對最高指示,反對毛主席”的現行反革命,被大隊、公社多次開大會批鬥,解方遠經過反複檢討和家人的四處活動,才最終沒被定罪,但回城卻被耽誤了,要不然憑解方遠的出身和家庭背景,也不會和京巴、二毛他們一起最後一批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