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停下來。

方序文還沒有從老皮的敘述中走出來,這個決定他不知道。因為這個決定是在抓捕李花兩個月之後宣布的,那時他已經戴上帽子了。

老皮: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老皮現在才喘了一口氣,要休息一下,跟著又要開動腦筋,認真聽方序文對調查傳聞的梳理。

方序文:你知道我不相信沈六合死了,我去李花農場就是為抓沈六合。

方序文停了停,想看看老皮有什麼表示。

老皮沒任何表示,隻是兩手放在桌子上握在一起,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方序文:所以,你叫我一起去調查那條傳聞,我馬上就想到那個庫車小夥子就是沈六合。

方序文又停了停。

這時候停不是要看老皮有什麼表示,而是把節奏緩一下,讓老皮有思考的時間。

他仿佛聽見,老皮的腦筋像火車輪子開動那樣,在鐵軌上咣當咣當地響著。

方序文:沈六合是福建霞浦人,參加麥西列甫的人都聽不懂他唱的內容,連漢族人也不知道這是哪地方的歌曲,我想,沈六合應該唱的是閩劇。

方序文隻稍微停了一下,好像隻是為了喘一口氣。

方序文:我選擇唱鄭奕奏的唱段,是因為鄭奕奏的唱片在台灣和東南亞賣得都很好。沈六合在台灣,一定買了鄭奕奏的唱片。為什麼,接下來會說到。

老皮直起了身子,方序文覺得老皮要做某件事,就停了下來。

果然,老皮拉開抽屜,取出一盒藍牡丹煙,方序文立刻露出了笑容。老皮也露出了笑容。因為老皮很少抽這麼高級的煙。

老皮:今天用腦子多,犒勞犒勞咱們。

老皮掏出一支煙遞給方序文,又掏出一支銜在嘴上,然後從衣服口袋裏掏出火柴,把煙盒放桌上,把煙灰缸挪到中間。

嚓!

老皮劃著火柴先伸向方序文。方序文點著煙,老皮又給自己點著煙,然後晃晃火柴棍,把火晃滅,把火柴棍放進煙灰缸裏。

當!

火柴棍落入煙灰缸發出一聲脆響。

嘎巴!

燒黑的那段火柴棍擰著身子掙紮了一會兒,就發出一聲歎息,折斷了。

方序文:鄭奕奏唱青衣戲,十九歲倒倉。倒倉……

方序文望著老皮,不知是否要解釋一下。

老皮:嗓子壞了。

方序文:沒法上台了。到二十四歲,嗓子恢複了,又重登舞台。

老皮看見方序文的身子略略挺了一下,肩膀隨之略略打開一下,方序文雙手也略略抬起一些,略略張開。

老皮明白,方序文的身形此時已和鄭奕奏的身形重疊在了一起,方序文已經感覺到那種幾經磨難又重登舞台的激動。

方序文:福建地方的人尤其愛聽鄭奕奏,鄭奕奏被稱為“福建梅蘭芳”。在戲曲同行中,有“北梅南奏”的稱謂,“奏”就是鄭奕奏。說實在的,能和梅先生比較的仿佛真的隻有鄭奕奏先生了。

老皮望見,方序文幾乎是一口氣說完這段評介,臉都有些憋紅了,這時才喘了一口氣。

喘得那樣長、那樣長的一口氣,並且顫抖著,讓你感覺到一根線條在顫巍巍地伸展前去。

老皮已經體會到了方序文對鄭奕奏的敬仰之情。

方序文:我還想多說一些鄭奕奏……

老皮點點頭。

老皮本想“嗯”一聲表示讚同,但又恐怕這樣“嗯”一聲會打破了方序文內心的寧靜。老皮真的感覺到了,他的身形也躍出身體,和鄭奕奏重疊在了一起。

人有時候怎麼會有這麼奇妙、這麼美好的感覺?

老皮在心靈深處發出了一聲浩歎,如同大風吹過宇宙,讓你感覺到那樣博大,博大到幾近蠻荒的廣闊。

一縷清淡的水仙的幽香飄進了他的呼吸。老皮感動地使勁抿住嘴唇。

怎麼會有這樣奇妙的感覺!

可是方序文沒有按照剛才的思路一直說下去。老皮知道,是有一種什麼東西打斷了他剛才的思路,讓他無法很美妙地說出他的感受。而打斷他思路的東西,就是他剛才的那句詢問。

老皮覺得有些可惜,可是沒有辦法。

方序文又開始平心靜氣地介紹鄭奕奏了。

方序文:這就是台灣、東南亞一帶熱銷鄭奕奏的唱片,也是福建霞浦人沈六合必聽鄭奕奏的原因。

老皮點點頭。

方序文:那麼,我為什麼專選了《孟薑女》中的這一段,因為這一段表達了沈六合思念李花、思念福建家鄉的心情。

方序文又停下來。

老皮仿佛知道方序文要做什麼,把煙在煙灰缸裏按滅,又要起身。

老皮:開一會兒窗子,散散煙?

方序文:不用。

老皮又坐好。

方序文在煙缸裏按滅了煙。

方序文:這回我就用鄭奕奏先生的青衣唱腔來唱,用福建方言……

老皮看見,方序文的眼圈一下紅了。

方序文開始唱了。他的眼淚隨著他細膩柔婉的唱腔從眼角流出。

總是我前生愆過,致今日累卿受殃。

汝能夠甘心貞守,更令我哀切心傷。

……

老皮咬緊牙關,閉緊嘴唇,但還是沒能壓住淚水。他舉起雙手,按了按眼睛,但不僅沒有壓住淚水,那淚簡直就像決堤似的奔湧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