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序文這時仿佛並沒有看見老皮,隻是迤邐婉約地唱了下去,仿佛看見鄭奕奏輕盈的身段,旖旎的舞步,如仙人一般地飄舞著。
這時候他想著剛才要說又沒說的那些話。的確,他覺得他不能恰當、確切地表述出來,或者,就是因為停了那麼一下,詢問了一句,這股思潮就停下來了。雖然還猶如涓涓細流在他心裏淌著,如陣陣長風在他腦海裏飄著,但他已經沒有勇氣講出來了。他真的擔心他的表述不十分恰當、確切呢。
他想告訴老皮,鄭奕奏的扮相是這樣的,比如,梅先生的扮相十分端莊、美麗,而鄭奕奏先生的扮相是漂亮。漂亮和美麗還不相同。漂亮似乎是給人一種驚訝,而美麗是讓人平心靜氣地讚美。
鄭先生的臉容瘦削一些,就是南方人那種眉骨、臉骨都出來一些。梅先生的臉是飽滿一些的,所以梅先生端莊,鄭先生漂亮。鄭先生的扮相更加福建地方一些,梅先生更加北方一些。他初見鄭奕奏演戲,甫一亮相,他就驚呆了。
真的如同仙人下凡一樣啊。
政委的兒子,哥哥和弟弟領著他們的鵝從花牆走出,又從招待所門前走過,他們是要繞著師部大院走一圈呢,以顯示他們擁有這隻大鵝的驕傲。
鵝是政委從農場帶回來的。場長說是方序文在農場培育的,現在有上百隻了,這一隻讓政委帶給方序文。
可是帶給方序文後,李秀雲要殺鵝的時候,見哥哥和弟弟蹲在地上和鵝說著話,鵝仿佛跟哥哥弟弟很熟的樣子,認真地聽著他們說話。李秀雲一臉笑容,拉了屋裏的方序文讓他看。方序文笑著說,沒鵮他們。真奇怪。看樣子他們早就是朋友了。你看會不會跟著他們走,要是跟上他們走就送給他們。果然,哥哥和弟弟站起來往家走時,那隻鵝也跟上走了。
卓蘭見哥哥和弟弟引回了一隻鵝,問誰家的鵝。哥哥和弟弟說是李秀雲阿姨家的。卓蘭說,原引回去。鵝不比鴨子,鵝會鵮人呢。鵮了你們,你們別叫喚。正說著,鵝就撲向走來的小鍾,小鍾嚇得就跑。鵝搖晃著身子緊追不舍,卓蘭嚇壞了。
卓蘭大喊著,送回去,趕緊,聽到沒有!哥哥和弟弟隻是站著不動。這時候,鵝又回來了,站在他們身後,奇怪地望著生氣的卓蘭。
卓蘭有些膽怯了,說鵮你們啊,看你們不聽話。鵝就伸長了脖子,把長嘴湊到哥哥和弟弟的手上。卓蘭嚇得叫道,看!但鵝並沒有鵮他們,隻是把頭擠進了哥哥和弟弟的腋窩,和哥哥弟弟親熱得不行。
卓蘭看呆了。
小周扒著門框驚嚇地看半天了,現在跑過來說,哪來的白鵝呀,怪好看的。卓蘭說,你還誇呢。你看剛才追著小鍾鵮,把小鍾嚇得就跑,差點沒跌一跤。小周就哈哈大笑起來。
隻經過這麼一點挫折,鵝就被留下來了。
小鍾還特意為鵝在花牆那邊砌了一個窩。鵝當天就下了一個很大的鵝蛋,卓蘭便舍不得這隻鵝了。
天已經向晚,天空的雲彩已經漸漸褪去它們剛染上的嫣紅,此時已塗上青黑的色彩了。
幾乎看不見太陽了。
太陽在天邊隻留下一條細細的邊邊,還在往下沉呢。
太陽那個邊邊猩紅猩紅的。
有一行大雁飛過來了。
大雁排著整齊的人字形隊伍,但它們的叫聲卻顯得有些雜亂,破壞了那個端正的隊形。
沈六合望著天上的雁群,露出了笑容。
沈六合坐在地上,他戴著一頂蘇聯式皮帽,是用庫車黑羊羔皮做成的。這種黑羊羔皮曲卷成無數的小卷,在陽光下搖晃起來,讓人覺得那些個卷卷都發著熠熠的光澤。沈六合就是照著夏伯陽的樣子把這頂蘇聯式皮帽扣在頭上,整個夏天都沒有摘掉。像那些剽悍的維吾爾族、塔吉克族老鄉那樣,成年累月都戴著漂亮的皮帽子。
而且,沈六合的胡子也蓄起來了。讓他得意的是,他的胡子也有些翹,像夏伯陽那一撇威武的胡子一樣。沈六合頭上扣著庫車黑羔皮帽子,讓額前的頭發零亂地露出來,就更顯得剽悍了。
他當時是在師部大院的露天影院看的《夏伯陽》。盡管紅軍夏伯陽像攆兔子一樣攆著白軍跑,讓他心裏怪不是滋味的,但是他依舊欣賞夏伯陽英雄的形象。
夏伯陽不論是騎在馬上狂奔,還是站在車上趕著馬車狂奔,都那麼充滿了英雄氣概。他甚至嚐試著表現夏伯陽的這種英雄氣概。他騎上黑色的焉耆馬,望塵奔馳,那種美妙的感覺,常常像電影鏡頭一樣在他腦海中閃現。
現在他坐在地上。
他穿的是一雙長筒黑皮靴。他的樣子,因為他坐著的姿態而更像夏伯陽了。這時候太陽已經沉下去,太陽那猩紅的光把聚集在天邊的雲彩染得通紅。
這景象在荒野尤其顯得博大、遼闊、強悍。而沈六合一條腿弓起踩住地,一條腿就那麼平伸出去。他把胳膊支在那條弓起的腿上,又把拳頭放在下巴那裏,出神地望著東麵那一片灰色的戈壁。
沈六合怎麼也沒想到,其實他是坐在一隻恐龍的背上。這隻恐龍有三十多米長。如果這隻恐龍飛起來,不知沈六合在它的背上會有怎樣的遐想。至少,邊界對這隻恐龍根本不算什麼,它能飛向任何地方,而不被阻隔。
就像莊子描寫鯤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那是一幅多麼巨大的景象呀。
但沈六合現在隻是坐在這隻恐龍的背上。而且這隻恐龍早已變成了化石。更悲哀的是,沈六合並不知道這塊巨大的石頭,是臥在地上的一隻碩大無比的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