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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耆馬發出了噅噅的嘶鳴,沈六合坐在帳篷裏以一種欣喜的心情聽著他的焉耆馬嘶鳴。
沈六合坐在地毯上。他用的是一種跪坐的姿勢。就是跪在地毯上,臀部坐在腳跟上。他腰板挺得筆直,那是一種莊重而又威嚴的姿態。
但他不是有意體驗這種莊重而又威嚴的感覺,而是回憶太投入,將他坐著的姿態引領到這種感覺中了。他的腰是在不知不覺中挺直的。
剛才焉耆馬那陣嘶鳴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的腰才慢慢放軟下來,並且喝了一口奶茶,又繼續他的回憶。
他現在太想嚐一嚐他們福建的李幹了。不如說,他太想嚐一嚐他們家的李幹了。他家就是做李幹的。他父親、他叔叔都是那一帶做李幹最有名望的。甚至有人就直接稱他家的李幹是沈李。別人做的李幹看不上,跑了好幾天路,舟車勞頓,就是為了進沈李。沈李的銷路實在太旺了。
李幹又叫李鹹,主產於福建永泰、霞浦、寧德、福安、閩清等地,以永泰的貨品最好,產量也多,所以商人們都首先跑去永泰訂購。而那些精明的商人,卻跑去霞浦,目的就是為訂購名不見經傳的沈李。沈李不僅品質好,而且價錢便宜。本來沈李是前途似錦的,但是臨解放的時候,沈家都去了台灣,沈李的前途就此停了下來。
李幹有解渴和振奮精神的功效,所以在城市裏格外走俏。那些去看閩劇的人們必帶著李幹才進劇院,那些打牌的人必帶上李幹方才坐在牌桌旁心靜。
福建李幹一般分為特大、大、中、小四等,其中以大號銷路最好。又因製法不同分為黑幹和紅幹兩種。黑幹是鹽醃後用木炭焙幹的,顏色不如紅幹。沈家做的李幹就是那種特大號的紅幹,給你一枚讓你看看品質,就好像把一塊紅瑪瑙放在你手裏,看著就已經讓你心旌搖蕩了。
李子每年農曆大小暑時成熟,八月新李幹上市。這期間製李幹、曬李幹是沈家最忙碌的時候,沈六合這時候也放暑假,就幫助家裏做活。
那是一片一片紅得耀眼的李幹呀。讓太陽照著是那樣的鮮豔,就是太陽落下去時,它依舊是那樣閃著紅光。常常地,沈六合的睡夢中忽然閃出一片紅色的光芒,驚醒的時候,他立刻想到,他又夢見李幹了。
他那時穿著短褲和一件無袖的衣服,和父親、叔叔一起幹活。他們把生李混入細沙,不住地搖動,為的是讓果皮中的苦汁排出。然後洗淨細沙,攤開曝曬。曝曬之後,加鹽再曬一次。最後用鹽水浸過,曬幹就行了。
那時沈六合不論去上學堂,還是去聽閩劇,一定帶上他自己家做的李幹。每回他掏出李幹吃,都是一種特別自豪的表情。因為他知道,他們霞浦沈家做的李幹是最好吃的。
現在,沈六合準備轉場了,因為秋天就要來了。新疆的秋天很短,一瞬間,仿佛冬天就到了,大地一片雪白。
他轉場的時候不帶走帳篷,帳篷就放在地窖裏。當時他潛逃到這裏的時候,就是從地窖裏取出帳篷搭起來的。這些工作早在那個冬天差點被方序文抓到之前就做好了。
帳篷是他自己做的。
他還記得當時做帳篷的情景。
他把洗淨的羊毛攤在芨芨草做的簾子上,握著胡楊樹柔嫩的枝條拍打這些羊毛,為的是將這些羊毛拍均勻了。然後澆上燙水,燙水在滲進羊毛的時候,騰起一片霧氣。霧氣將好聞的羊毛的味道播散開來,他就是置身在這一片香噴噴的霧氣中。
這是沈六合感到最快意的時刻。
然後,他將鋪在芨芨草簾子上的羊毛卷起來。他卷得很慢,很用力。他幾乎是一條腿跪在羊毛和草簾的卷卷上,一點一點往前推著,使得羊毛緊緊地卷在一起。再然後,他牽著焉耆馬,拉動石滾子,在這些卷起的羊毛上滾壓,將這一排排羊毛卷碾壓成結實的毛氈。
他的帳篷就是用他製作的厚厚的、結實的羊毛氈子做成的。帳篷裏的地毯也是用羊毛氈子做成的,鋪在地上又柔和,又暖和。這樣的帳篷冬暖夏涼,可以讓他駐紮在戈壁,而不用擔心被抓捕。
那是一種真正的寧靜。
那種有著結實的安全感的寧靜。這種寧靜讓人踏實。心裏踏實的感覺是多麼珍貴啊。
坎兒井在三裏之外的戈壁上。這是一處被遺忘的坎兒井。那些成串的坎兒井在幾十裏以外。當時他確定把基地建在這裏,就是因為這裏有一口坎兒井。整個夏天,他都喝這口坎兒井的水。他的焉耆馬也喝這口坎兒井的水。
孫老頭開著吉普,載著老皮在公路上奔馳著。
靜默好一陣了,孫老頭才找到話題。
孫老頭:你抓得住那小子嗎?
老皮沒說話。
孫老頭:你知道天然牧場有多大?具體的咱們說不上來,說個大概還行。西北邊境上的天然大草原有多大?有兩百多萬平方公裏。報紙上說,相當於我國陸地麵積的五分之一,比三個法國還大,相當於八個英國……
孫老頭望了一眼老皮,老皮沉靜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象。
孫老頭:新疆是咱們最大的省份,新疆的草原也是咱們最大的天然牧場。雖然天山把全省分成南疆北疆,就咱們伊犁說吧,除了小部分的農田,大部分都是草原。……哎,你幹啥呢,你聽我講了嗎?
孫老頭拍了老皮肩膀一下,老皮還是不說話。
孫老頭:你這個人呀,想起什麼就一定要做,也不問問困難大不大,能不能做到。塔副師長下命令了,我執行。要是光你一個人瞎想,我才懶得去呢。
老皮開口了,並且嘿嘿笑著。
老皮:你這個人我還不知道,一聽說執行重要任務,下刀子也往外衝。就是嘴閑不住,嘮嘮叨叨,反正開車也沒啥事,就聽你瞎諞吧。
孫老頭一隻手拍著方向盤,哈哈大笑起來。
老皮:這麼大地方當然不能像沒頭蒼蠅瞎撞吧,我們就去最好的牧人那裏,為那匹焉耆馬他非得去最好的牧人那裏搞飼料。下麵都清楚誰是最好的牧人、在哪兒,告訴你你就開車去。怎麼樣,簡單不簡單?
孫老頭:早說呀。我說你坐著一句話不說幹啥呢。
範東嶺這時正獨自坐在水渠邊,他身後是棵大柳樹。範東嶺正細細回憶著那件往事,就是老皮曾錯整過孫老頭的往事。這件事還是從江季軍那兒聽來的。他細細地回想著這件往事,倒是能平複一下他對老皮去草原調查沈六合的擔心。那麼遼闊的草原,老皮再精明,查到線索的可能也太小了。
江季軍那張嘴雖然破些,喜歡到處和人家說這個,說那個,但原則問題從來不亂傳小道消息,何況這個故事牽扯到老皮和孫老頭,他自然是埋在心裏,從來沒有犯過自由主義。
原因是那天孫老頭和老皮吵得很厲害。雖然老皮把孫老頭叫到牆角聽他發火,但孫老頭的大嗓門還是驚動了江季軍。當時江季軍正在路上,要趕去辦公樓辦事。
孫老頭找老皮吵架,是因為他又把吉普借給卓婭,讓老皮知道了。老皮趕到司機班,要查出車記錄,拿到證據,好好批評批評孫老頭。那次孫老頭把車借給卓婭,卓婭拉上卓蘭出去,吉普拋錨困在外麵,政委因此寫了檢查,去兵團開會,在幹部會議上受了批評。
孫老頭知道老皮來查出車記錄,立刻火冒三丈,跑去找老皮叫喚。
孫老頭:老皮,你查起我了,行啊!
老皮不說話。
孫老頭:我是把車給卓婭開了,你是不是還要查下去,想查出個什麼!
老皮:這不是查不查的問題。我問你,上次因為借車,政委受了批評,這還不夠吸取教訓嗎?
孫老頭:我不和你扯這個,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不注意小節,你願意怎麼查,怎麼整我,你隨便。你這個人我太清楚了。是不是還想搞我一回!
老皮: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的態度和你講得很清楚,就是讓你汲取教訓,不能一犯再犯。
孫老頭:你最好自己多汲取些教訓吧!我和黑妮還沒讓你整慘了!那時你年輕,搞錯了,我不和你計較。現在你也一把年紀了,再錯,不說政委受牽連,人家卓婭可是大閨女,出一點事,我找你算總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