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季軍跑過來喊道。

江季軍:說啥呢!說啥呢!一點事這麼大嗓門,大老遠都能聽見,你還注意一點影響嗎?

孫老頭:你還要我怎麼注意影響?

江季軍:不要忘了自己還是共產黨員,老孫同誌!我問你,這麼大聲音,還是同誌間正常交換意見嗎?

孫老頭怒不可遏。

孫老頭:我這個黨員,那次也差點叫他抹掉了。

老皮一直不說話。

江季軍推著孫老頭,聲音也柔和了。

江季軍:先走,先走,有什麼事再說。

孫老頭不動。

江季軍:咋回事,叫不動你嘛……

孫老頭氣走了。老皮還是一言不發地站著。

這時候,在馬路對麵,範東嶺正蹲在一棵粗壯的白楊樹後麵抽煙,他緊張極了。因為他知道孫老頭為什麼借給卓婭車,老皮一點不知道。孫老頭必須借給卓婭車,是他去和孫老頭說的。因為卓婭要去調查方序文。

方序文在高架子斷了的時候不見了,讓卓婭擔心得不行,害怕他真的越境了。在老皮查找方序文時,方序文回來了。事實證明鋸梯子和方序文無關。但卓婭還是擔心方序文是不是一知道高架子的梯子被人鋸斷了,害怕懷疑到他,企圖越境逃跑。方序文當時是右派,這麼做完全可能。於是範東嶺支持卓婭的這個推測,讓她去調查。調查的結果也清楚了。方序文根本沒越境什麼的,這完全是卓婭瞎擔心。方序文當時沒回來,是受下麵農場場長的囑托,去給維族老鄉的新院子、新屋子的廊子上畫畫。

卓婭調查方序文這個事太重要了,孫老頭就怕老皮摸到這上麵來,那卓婭和方序文都要出問題。方序文是右派!卓婭和方序文當時在秘密戀愛!所以孫老頭才那麼著急,趕緊跑去找老皮發火,為的就是阻止老皮調查。

問題是範東嶺這時候對另一件事更關心,就是老皮整了孫老頭一回,把孫老頭和黑妮整慘了。黑妮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一點不知道?

招待所裏,江季軍拿了茶葉盒往杯子裏放茶葉,倒水的時候,範東嶺進來了。

江季軍望了範東嶺一眼。

江季軍:坐。

範東嶺坐下。

範東嶺:老皮遇上孫老頭咋蔫了?

江季軍:不扯這個,喝不喝茶?

範東嶺:你不要給我打馬虎眼。要是對我不保密,就說說。

江季軍有些疲憊地坐下來。顯然剛才說得多了。

江季軍:都是陳年老賬了,正想找你勸勸孫老頭呢。年紀大了,別再氣出病來。

範東嶺:嗯。

江季軍:這事一直保著密呢。孫老頭不和人說,老皮代表組織,當然不能散布這個事了。就是孫老頭和黑妮的事。你們都見他老往黑妮那裏跑,都想兩個人大概在談吧?

範東嶺:是這樣。也聽別人說過,沒太注意這個事。

江季軍:那時候也是太年輕了,也沒調查一下……

範東嶺:你是說,這兩個早就好了?

江季軍:你聽我說,不是那麼簡單。也不是說兩個早就好了,就是大家容易想到的那種關係。老皮當時就犯了這個主觀主義錯誤,發現孫老頭和黑妮好了,又看見黑妮有個孩子,也沒調查,就主觀武斷地下了結論,確實把孫老頭整慘了,黑妮也跟著受牽連。

範東嶺沉靜地聽江季軍說著。

江季軍:其實孫老頭老婆以為他打仗犧牲了,就改嫁了,孫老頭這才認識黑妮。其實和黑妮啥也沒有,以後都清楚了。

範東嶺認真地聽著。

江季軍:孫老頭就是看著黑妮帶個孩子不容易,經常幫幫她……

範東嶺:不是他兩個的?

江季軍:不是嘛。要不說老皮犯了主觀武斷的錯誤,要不說老皮那時候年輕呢。你看,我這麼說你都驚訝孩子不是他兩個的。當時四九年底五〇年初,還打著仗呢。老皮二十郎當歲,乍一看孫老頭往黑妮那跑,這還了得。

範東嶺:是呀。

江季軍:還是男女之間,你還能不注意些,不擔心被人看見?孫老頭那家夥就悄悄去,偷偷摸摸去,多正大光明的事情都叫抹黑了。我後來還說過孫老頭,說你幹啥呢,放著陽關大道不走,非扒牆頭進人家家。孫老頭說,那我怎麼辦?走大路我進得了她家嗎?我不為自己想,還能不為人家孤兒寡母想?誰想到都躲過去了,就是沒躲過老皮,要不他幹保衛工作了。

範東嶺歎息:都躲過去了,一個個都躲過去了,就剩下一個人沒躲過去,這個人就是老皮。

江季軍:對嘛,就是這個問題。這是孫老頭和我講的。還有一種說法,我也信。

範東嶺驚訝:這麼複雜?

江季軍:太複雜了,可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孫老頭那個人你還不清楚,大大咧咧慣了。還有一個說法就是大家都看他往黑妮家跑,就和他開玩笑。他是人家開什麼玩笑,隻要不當著黑妮麵,他都不在乎……

範東嶺:現在說這個事,就是坦蕩。孫老頭坦蕩,我和黑妮沒啥事,誰愛開啥玩笑開啥玩笑吧。

江季軍:讓老皮聽見了,就抓了個現行。什麼現行?兩個人在屋裏,黑妮生氣,要打孩子,孫老頭喜歡那孩子,不讓打,勸不住,就一把抱住了黑妮,不讓過去。黑妮就掙,哪掙得開。老皮正好帶人悄悄來,在窗子底下看見了,進去就抓了個現行。兩個人說是不讓打孩子,孩子在哪兒?孩子早跑了。當時就捆上走了。

範東嶺:真是一筆糊塗賬。

江季軍:糊塗。材料還放進檔案了。

範東嶺:這就糟糕了。

江季軍:是嘛。以後弄清楚了,材料抽出來了,可是還有痕跡呀。痕跡你懂不懂?孫老頭為啥一直提不上來,就是讓痕跡弄的。老皮也後悔,後悔有啥用。你看他現在做事多謹慎,從不輕易下結論,就是因為這件事給他的教訓太深刻了。

不知是誰往水渠裏投了一顆石子,咚的一聲,驚了範東嶺一身冷汗。

驚了範東嶺一身冷汗還因為這個故事裏的另一層含義,方序文和卓婭的關係。現在,卓婭和方序文單獨在一個農場執行任務,會不會舊情複發?

範東嶺真想打自己一拳,這是執行任務呢,你咋這麼考慮問題?而且那麼去想方序文,還是對同誌的正確態度嗎?這麼考慮問題,對卓婭也不公平。

但是這個問題一開始是悄悄地向他襲來的,現在就像一叢一叢的爬山虎一樣,牢牢地爬滿了他的腦子,他光滑的腦子的牆壁。

一開始隻是悄悄地襲來,是這樣的嗎?一開始也許他就是為思考方序文和卓婭的問題而細細地思考著這件往事了。

想到這一層,他再次驚出了一身冷汗。

卓婭那天來,是禮拜天休息,卓婭直接去了李花宿舍。

卓婭推門進屋的時候,從門口照進的陽光打在她身上,讓李花清楚地望見了卓婭,那個和原先一模一樣的卓婭。李花一下把手放在了嘴唇上,那是一種驚詫的姿態。跟著,淚水就淌出來了。

卓婭這時已經關上了門,而從窗子照進來的陽光就打在李花身上。卓婭看見流淚的李花時,卓婭的眼淚也淌下來了。

更讓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是,她奔了過去,抱住了李花。那種擁抱,那種擁抱的力量,溫暖的程度,那種擁抱的姿態,從一開始張開手臂,跑了一陣後,又在李花身上合住雙臂,這種姿態都是以往的情感醞釀出來的,完全是以往的姿態抱住了李花。

派卓婭來是不是一個錯誤呢?

卓婭和李花流過眼淚後,就開始小聲說起話來,或者說,在悄悄地說話。

她們就像兩個小女孩在一起說著悄悄話,就像捉迷藏時她們兩個分在了一頭,這時要躲避對手的抓捕那樣,在一起商量著怎樣躲避才好。

更確切地說,卓婭這時已經完全把李花當成了她的好朋友。在心理上是這樣,在口吻上是這樣,而李花一點也不驚訝。或者說,李花這時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她是特務,卓婭是抓特務的。李花十分認真、十分動情地聽著卓婭對她悄悄地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