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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六合望著遠處那個戴著尖頂帽子的男人。那個男人眉弓突出,鼻骨強烈凸起。他臉上繪有一些紋飾,仿佛是水草之類的圖案。這個男人穿著一件猩紅色的長袍,手腕上戴著一串褐色的木頭珠子。不知道是用什麼木頭做成的,每個珠子都被雕成一個骷髏。他身邊坐著個女人,女人也是眉弓突出,鼻骨高高凸起。女人穿著一件黃地紅格子長袍。他們的長袍色彩都極其豔麗,且都是羊毛織品,質地優良。難道這些人就用普通的撚槌撚成毛線,織成了這麼好看的衣服?他們的織機在哪裏?什麼樣子?那些衣服的絢麗色彩是用什麼顏料染成的?

在沈六合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忽然刮起一陣風,那張男人的臉風馳電掣般地來到他麵前,沈六合驚出一身冷汗。

不過之後他對這種現象就習慣了,因為這些人的行動十分奇特、敏捷,常常在你想著他的時候,他就會一下來到你麵前,仿佛讓你看得清楚一些,想得合理一些。

當他坐在屋裏,和這些人架起篝火準備烤全羊時,一下子,這屋子變成了戶外,變成了荒野,而架子上的羊正吱吱地響著,冒出香噴噴的味道。這讓沈六合更驚奇了。

還沒容他往下想,他手裏已經握著一隻杯子了。這杯子是木頭製作的,裏麵盛滿了葡萄酒。這是真正的陳釀,味道香甜,酒汁濃稠,喝一口,仿佛稠得都要粘住你的嘴巴了。他還從來沒有喝過這麼香的酒。他隻是聽人講過,幾百年的黃酒取出來時,酒液已經黏稠得要用竹片劃開了,像劃開山楂糕那樣。這樣的酒膏要用新酒衝淡了來喝。

他這樣想著,這樣欣賞著杯中的美酒時,才發現自己又在屋裏了,而且麵前擺著木俎,成塊的羊肉就放在木俎上。他拿起一塊熱騰騰的羊肉吃著。他真的沒吃過這麼美味的羊肉。

他是坐在毯子上呀。他看得出來,這種地毯和他製作的地毯一樣,是放在芨芨草簾子上,用石滾子碾壓成的羊毛地毯。馬上,他對這塊地毯有了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他抬起頭來才發現,那些人穿著各式漂亮的、鮮豔的毛織長袍,都戴著各式奇特的帽子,尖頂的、長方形筒狀的、圓頂的。這些人就浮在空中,那麼屈腿跪坐著。篝火也浮在空中。火上的架子,那隻噴香的烤全羊都浮在空中。這時他才知道,他也一樣浮在空中。

這些奇特的人開始變幹,然後皴裂,然後,幹得像牛皮紙似的。他們的皮膚開始脫落了,像受潮之後又變幹的牆皮那樣,一塊一塊地大片脫落了。在沈六合處在深深的驚訝和恐懼之中時,一個頭骨呼的一下被推到他的麵前。實際上是自己來到他的麵前,並沒有什麼力量推這個頭骨。這個頭骨眉弓突出,鼻骨強烈凸起。

沈六合不驚奇了。他知道這是因為剛才他想到了頭骨,頭骨才趕緊過來,以便讓他觀察得清楚些。

嘩——沈六合被驚醒了。

仿佛一個巨大的金鈸的聲響把他從夢中驚醒了。醒來了,他想了一會兒,才確定剛才是在做夢。他現在在哪裏呢?他又糊塗了。

他驚恐地坐起身子,手臂向外揚去,茂密的芨芨草被他撩得發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現在他清楚了,他是躺在芨芨草叢中睡著了。

陽光燦爛地照耀著他。

他從草地上抓起他的庫車黑羊羔皮帽子戴好了,一些頭發露在帽子外麵。他的那撇小胡子漆黑漆黑的,兩邊的胡梢都翹了起來。

他呀,真的很像一名哥薩克。

他自豪地想著。

這時候,在另一處草地上,卓婭、方序文、李花在散步,三個人臉上都露著笑容,好像卓婭這個大巫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實在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情。

隻幾天的時間,馬蓮草已經開始有些發黃了。風也有些涼了。他們的身影在這即將變黃的草地裏,帶著一種非常溫馨的色彩在晃動。恐怕,這種向黃顏色延伸的色彩,本身就是一種回憶的色彩吧。

農場職工並沒有把這當成什麼事,場長說,他們原來就認識。農場職工也知道,李花原先是政委家的保姆。

場長習以為常,是因為師保衛科布置下這個任務的時候,已經講清楚了,以李花為誘餌,卓婭配合方序文,抓捕沈六合。

現在他們三個人走在一起了。兩年之前,或是方序文和李花走在一起,沒有卓婭;或是李花和卓婭走在一起,沒有方序文。那時候,卓婭和方序文還不認識。但過去的時光三個人都了解。過去的時光都在分毫不差地沐浴著他們,像陽光沐浴著他們一樣。

當李花又感到以往歲月像一陣清風一樣吹過來的時候,當卓婭跟方序文、跟她說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割斷一下時間,讓他們就處在過去,處在那個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時候,方序文點頭答應的時候,掏出了那塊縫有漢代織錦的手絹遞給了李花,示意李花擦淚時,李花微微流淌的淚水再次洶湧起來。

後來,阿米娜問過方序文,手帕不是丟了嗎?方序文說,我真的以為手帕丟了,其實手帕被水馱著漂了一段,被一叢雛菊掛住了。它就藏在雛菊的花叢中。我又回去了,想再找找手帕。說真的,我怎麼也不願相信手帕丟了。真的是很意外。那叢雛菊開得很燦爛,你一眼就可以望到。走過去的時候,我看見了我的手帕。先看到的是那塊織錦,正在陽光下閃耀著,刺著我的眼睛。我覺得那叢雛菊就是指引著我找回我的手帕呢。阿米娜高興地說,是,是呀。胡大,是胡大在指引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