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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序文在屋裏擦著那支步槍。兩年前他背著這支步槍,滑雪去抓捕沈六合,但是失敗了。現在機會又來了,他要抓住沈六合。在情況突變時,他要擊斃沈六合。他已經和老皮談過了,老皮彙報之後,已批準他的要求。情況突變,如果不擊斃沈六合,再讓沈六合跑了,也許就再沒有抓到沈六合的機會了。

而且,老皮特別強調了抓住沈六合的意義。李花隻是小特務,沈六合才是大特務。沈六合知道更多潛伏特務組織的情況,也許他腦子裏有一串特務名單,也許有一個或幾個特務行動的計劃,也許他手裏還有重要的情報要帶到台灣去。這兩年他絕不會什麼事都不做。也許這是一個重要情報,交給台灣,就可以保證他和李花在台灣享受榮華富貴。當然,沒有情報,或情報被我截獲,那麼即使沈六合逃到台灣,也沒有任何生活保證,甚至沒有生命保證。特務組織會四處出擊,抓捕他,或擊斃他。

這就是情報對沈六合逃離的重要性。沈六合帶著李花逃離,那麼情報對他們來說就更重要了,重要的情報就是他們的生命保證。

因此,在抓捕沈六合的行動中,遇到情況突變,沈六合又將逃跑,就必須當機立斷,擊斃沈六合。

擊斃沈六合!

乒!槍聲也在方序文腦海中長嘯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那聲音向前衝擊時的摩擦聲。他確實感覺到了這個摩擦聲,他腦袋強烈地疼了一下,使得他差點鬆開步槍,步槍差點掉到地上,發出一個真實的聲音。

啪!

這是卓婭離開窗子趕緊往回走時,不小心踢到一塊石頭發出的響聲。她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差點崴了腳。但這“啪”的一聲方序文根本沒有聽見。這聲音正好和方序文腦海中發出的那個“乒”的一聲重疊在一起了。當時他隻覺得這個聲音太響亮、太清楚了,就像真實地響了那麼一下似的。

他開始仔細地擦拭步槍扳機,扳機上已經有一塊鏽斑,像芝麻粒那麼大。這塊鏽斑要是在槍栓上,那可是太刺眼了。

他仔細地擦拭著這塊鏽斑。鏽斑擦去後,還有一個鏽斑的輪廓,這個輪廓更難擦一些。不把這條刺眼的線擦幹淨,以後鏽斑還會從這裏生出。

擦拭鏽斑的時候,他想起和老皮談起鄭奕奏。這是又一次,是在那次單獨和老皮在辦公室談過鄭奕奏後,第二天老皮在小溪旁找到他,又向他問起鄭奕奏。方序文知道,老皮想多了解一些有關鄭奕奏的知識,由此去揣摸沈六合的心理,揣摸沈六合的蹤跡。

小溪邊有一棵大橡樹,掛了許多橡子。黃黃的橡子在綠葉之中,而樹篷又格外的蔥蘢,像一把巨大的傘。

方序文和老皮就坐在橡樹下麵。

老皮:你對鄭奕奏了解得多不多?

方序文:隻知道一點。

老皮:再說說你了解的一點。

於是方序文和老皮說起了他對鄭奕奏的了解。

他先說到“灰臉”。

方序文:鄭奕奏說他演杜十娘,就是在聽到李甲說要把她賣給富商孫富,杜十娘氣得臉色一下變成了灰色。

老皮認真地聽著。他沒有去望方序文,而是望著地上的一個橡子殼。橡子殼像一個小帽子,是套在橡子尾部的,橡子因此掛在樹枝上。現在橡子殼孤零零地落在草地上,橡子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方序文:鄭奕奏說他演到這裏,就是兩眼直視,雙手下垂。說這雙手是慢慢地放下來的,全身顯出無力,微向右傾,臉色驟然變成灰色。

老皮這時也是兩眼直視,雙手下垂。老皮兩眼直視是一直盯著那枚橡子殼。雙手下垂,就放在身邊,沒有放在地上,也沒有放在腿上。不知道他取了這麼一個姿勢,是聽得太仔細,都不注意自己是什麼姿勢了,還是方序文講到鄭奕奏演杜十娘,言語之間已誘導著他下意識地模擬著鄭奕奏的姿勢,或者說,是在心裏完成著鄭奕奏的姿態。

方序文:臉上變色也是練出來的。不光是他,很多大演員都是這麼刻苦,練出獨家的本事,別人學不去的。鄭奕奏說,他用鼻子吸氣,然後壓住氣,慢慢練得能變色了。

老皮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了出去。

方序文又說到鄭奕奏練水袖。

方序文:鄭奕奏說,練水袖練的是手指的功夫。這也是他的獨門絕技。鄭奕奏說,手指要有力,無力就亂了,就不能隨心所欲了。

方序文講到手指,老皮才感到垂著手,連手指都有些累了。他握住拳複伸為掌,再握住拳,再伸掌,這麼活動著手指的關節。

方序文:鄭奕奏說,他舞水袖的時候,總是把全身的力氣貫在手指上,中指、無名指和小指要使上百分之七十的力量,甩袖才能甩出……

方序文猛然注意到,老皮的手甩了出去,像甩水袖那樣。你可以感覺到他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都在用力。

可是老皮這時正全神貫注地聽著,並沒有注意到方序文望了他一眼。

方序文:緊接著用大指和二指跟上去用力量,幫助拋起……

方序文也不由自主地比了一下鄭奕奏的甩袖。他真的覺得這樣的舞蹈實在太美了,太貼和人物了,太講究功夫了。

方序文:1954年我出差去福建,真的是有福氣。1954年鄭先生演八場《葬花》,是鄭先生輟演後僅有的一次登台演出。

老皮望了一下方序文,方序文知道老皮想知道輟演的故事。

方序文:鄭先生十二歲學戲,就是1914年。十九歲因為倒倉輟演。二十四歲又重登舞台,到三十八歲又再度倒倉。1939年退出舞台,就教戲了。1954年那次登台演出真的讓人有一種千載難逢的感覺……

方序文目光呆滯地望著遠處,煙卷在他的指間徐徐燃著。方序文想舞一下水袖,不知好不好。可是情緒到這裏,又忍不住的。

他夾煙的手不由得向前伸了伸,不知是彈煙灰呢,還是要放下煙卷。老皮體會到方序文此時的所思所想,幫他拿掉煙,方序文就起了身。

方序文就起了身,眉眼立刻就變化了,嫵媚且窈窕,仿佛穿了戲衣。老皮就體會到水袖冉冉地讓風托著輕揚起來。

方序文於是輕轉歌喉,無限傷感地唱起:

奴本與花最相親,

唯花與我是知音。

……

方序文才唱了兩句就停下了。老皮能夠體會出,方序文比的是李花呀。

沈六合猜得不錯,李花這時正往這邊走來。她就要離開這裏,她留戀這裏,還有一個新近才增加的原因,就是她在這裏又和沈六合見麵了。她想在這裏多停留一刻,望望沈六合伏過的身形。

她絕沒有想到,沈六合這時竟臥在這裏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