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離得近了的時候,也就是將要進入她先前停留的那個地方時——那片草已腐敗變幹,顯露著她站過的痕跡——

這時候,沈六合站起來了。

沈六合站起來的時候,把李花嚇了一跳。但李花馬上就平靜了。她不能不佩服沈六合的機智和勇敢。沈六合又選擇了這個地方,沒有機智、沒有勇敢是很難做到的。而她根本沒想過沈六合還會在這裏出現。如果是她,她會改變地點,在另一個地方出現。

她沒有想到,方序文和卓婭都不會想到,這應該就是沈六合講的“出其不意”。沈六合在沈湖常常對她講,尼克教官總是提醒他們要出其不意。出其不意才能減少危險,才能通過最大的努力達到最滿意的效果。

他們照例隔著一段距離站著,彼此都注意到對方的鎮定。另外,李花還注意到沈六合沒戴那頂黑羊羔皮帽子。他放在哪兒了?到沈六合轉身離去的時候,看見他腰後鼓鼓囊囊的地方,她就清楚他把那頂黑羊羔皮帽子別在了腰後。

她還注意到他唇上那一撇胡子。那撇胡子顯得力道十足,甚至是筆直有力地向兩邊伸展開去,使得那種力道還不能就此釋放幹淨,於是,胡子的兩翼都自然而然地向上彎起了。

向上彎起了,顯得那麼好看,那麼英俊,那麼孔武有力。而他黝黑的膚色也襯托著這撇胡子,使得這個人身上斯文的氣質完全被掩蓋住了。

像沈六合在沈湖給她講過的《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些故事,他曾特意說過四十大盜的模樣。他現在的模樣就很像四十大盜。

李花的心裏翻起了一個微笑的波浪,這才讓她意識到,她心裏早已是一片湛藍湛藍的湖水了。這湖水早已將沈六合剽悍的身影映在了那些美麗的波紋中。那些波紋盡管搖晃,幻出一道一道無盡的漣漪,但沈六合剽悍的模樣並沒有被扭曲,他照例端正地處在波紋起伏的湖麵上。

是李花的心不讓他的模樣變得看不清楚呀。

可是她不知道,沈六合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是比著紅軍將領夏伯陽的樣子整理了自己。他欣賞夏伯陽站在馬車上,一隻手有力地前伸,號召追擊白軍。沈六合不會去裝扮四十大盜,四十大盜離他太遠了。

有時候在湖水裏望著他的一撇胡子,他甚至憤恨夏伯陽為什麼要這樣裝扮自己。盡管這湛藍湛藍的湖水中輕輕地浮動著金黃金黃的胡楊樹漂亮的光影,但是他的心裏這時像一座古堡,冒著一股股黑煙,在預報著即將拉開的戰爭的幕布。

沈六合注意找李花的木鞋在哪兒。李花美麗的脖子上沒有掛著木鞋。如果掛著的話,細繩懸著的木鞋此時應當恰好在她美麗的乳溝那裏,那裏是他的木鞋停留的最溫柔的地方。

在她往這邊走的時候,因為草地並不平坦,有時她會歪一下身子,然後又調整。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身子歪的時候,又調整的時候,她的手會用些勁幫助自己。

那是一雙多麼美麗、多麼柔軟、多麼白皙的手呀。那雙手曾經就捂在他的手裏。捂在他的手裏,他都舍不得去握一下。盡管他想緊緊地握住李花的手,但他知道那樣李花會疼的。

她身子歪了一下,複又調整了一下,這樣,那枚木鞋就會像鍾擺一樣擺動一下,或者像一顆白裏透紅的海棠在微風的吹拂下擺動一下。

就是輕輕地擺動那麼一下,他的木鞋就會滑出她的乳溝,然後滑過她那柔軟光滑的乳房。

是呀,多麼美麗的乳房啊!

在沈湖,這美麗的乳房曾照耀在陽光下。陽光知道自己照耀著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情,因此才格外地努力呢。而那些草,那些野花,就在這美麗的乳房旁邊,它們知道自己處在怎樣美好的地方,所以要久久地注視,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它們襯托著李花的美麗,而李花的美麗也照耀著它們,就像太陽照耀著它們那樣,在太陽的照耀下它們生長,它們開花,它們布置這片土地,讓這片土地成為最美麗的地方。

他的木鞋滑過了她美麗的乳房,他能感覺到那種滑動,有一點點發澀。因為有一點點發澀,才顯得她的乳房是那樣的光滑,那樣的柔軟,那樣的結實,那樣的富有彈性。青春在這一刻就顯出雲彩。顯示著它的青春,就是顯示著它的美麗呀。

那樣的美麗,那樣的光滑,那樣的柔軟啊。

哎呀,叫我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他多麼渴望他的木鞋滑動得慢一些,像他的手指,他的手掌,他的臉,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頭發,輕輕地,細細地,慢慢地,充滿無限柔情地滑過她的乳房。

滑過她的乳房,就會輕輕地撞擊一下她的乳頭。輕輕地那麼撞擊一下,李花心裏的那朵波浪就會輕輕地翻滾一下。李花心裏那一片湛藍湛藍的湖水就會出現許多許多曲線美麗的波紋。

他要把那些胡楊樹的光影放在李花心裏,這一片湛藍湛藍的湖水中。不隻是把他的光影放進去啊,把他的思念也撚成一片一片的花瓣放進去呀,讓李花想他的時候就能看見那些金黃金黃的胡楊樹的光影,也讓他想她的時候,能看見那許多許多姹紫嫣紅的花瓣呀!

就是那麼輕輕地翻滾一下呀,李花的臉上,她臉上的那朵笑容,那朵如同水仙花一般美麗的笑容就會盛開,並且帶著幸福的羞澀盛開呀。他是多麼的希望那種輕輕的撞擊,此刻發生在他的指尖上,他的嘴唇上呀!

可是,盡管沈六合心裏這樣的激蕩,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變化。這時他臉上的每一根神經都是拉緊的。他的耳朵在聽著周圍的動靜,他兩眼的餘光在注視著四周,他的鼻子也在注視著四周,是不是有什麼氣味衝撞著馬蓮草的氣味。

他還是不知道那枚木鞋在哪兒。

可是她怎麼辦呢?沈六合就在她麵前,她怎麼辦呢?她想有一陣風,風吹過來,吹起她的發絲,那樣她就又離他近一些了。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

就讓她變成風吧。風吹過來時,把她的身形吹散了,吹化了,整個兒變成一陣溫柔的風,全都吹到他的身上,他的臉上。她變成風了,就可以盡情地親吻他了。

可以盡情地親吻他了還不止呢,他離開的時候,她就能跟著他。任憑他走到哪裏去,她都可以自由自在地跟著他,不離開他,愛撫他,心疼他呀。

可是,這時候一絲風都沒有,世界像凝滯不動似的,就像她的腳步凝滯不動似的。

她看見一滴淚珠從他冰冷的眼角溢出。那滴冰冷的淚珠恐怕是用很大的力氣才溢出,這使得它圓圓的身子留了一個尖尖的細細的尾巴。立刻,這顆淚珠就不動了,被他冰冷的表情凍結了。

而她的眼睛此刻卻是春水渙渙,溢出河床,溢出了她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