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蘭:看把你能的,還批評江管理員呢。
小周:那咋不能批評。同誌之間就是要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呢,要不要生活會幹啥?去喝茶呀?他批評我給李花梳了個纂纂,我說這是我們婦女同誌的事情,江管理員不該管的就不應當管……
卓蘭:住嘴!
小周不服氣地停了下來。
卓蘭:那是個特務,你咋還同誌同誌的叫呢,階級陣線咋這麼不清楚。
小周:就是打個比方。是說我們婦女同誌,又沒包括李花……
卓蘭:還嘴硬!我可告訴給你,把李花弄回來是師黨委的決定,你清楚不清楚?老皮為啥叫小鍾先緩一緩去皮革廠?就是要照顧好政委呢。幹啥非要搞得這麼緊張?不緊張不行呢。把李花弄回來,就是為抓沈六合。再一個,李花也隨時有可能和沈六合聯係。這是多麼重要的問題,出一點事情,老皮就交代不了。
小周有些害怕了,認真地聽著。
卓蘭也看出來了,語調放緩和了。
卓蘭:別把啥事情都不當一回事。再一個,李花在這裏待過,沈六合訓練李花就在後麵小樹林。這是機密消息,我透露給你,也是為了工作。
小周真害怕了,想扭頭往窗外看看,又沒敢。
卓蘭:知道為什麼把小鍾留下來了嗎?
小周:知道了。
卓蘭:現在我把情況給你說清楚,不光小鍾要提高警惕,咱們都要提高警惕呢。你在政委身邊工作,平時就要注意有沒有不認識的人在這周圍轉悠。不能全靠警衛班,靠小鍾。
小周:嗯。
卓蘭:你也不要害怕。原來沒告訴你,就是怕你害怕呢。現在必須告訴你,就是要你提高警惕。平時出去要關嚴窗子鎖好門,這都是最起碼的。沒抓住沈六合之前,就不能放鬆警惕。
小周緊張地聽著。
李秀雲在屋裏納鞋底。這雙鞋是給卓婭做的。那天和卓婭聊天,卓婭忽然說到想穿家鄉的手工鞋。卓婭這樣說的時候有無限的感傷。李秀雲覺得仿佛能猜到卓婭的感傷,絕不僅僅是想家鄉了。李秀雲就量了卓婭的鞋樣,要給卓婭做一雙家鄉的鞋。她從十三歲起就學著做鞋了,以後,她穿的鞋,她父親穿的鞋,她丈夫穿的鞋都是她做。
李秀雲在家鄉織布時穿的是淡雪青、淡緋色的衣裳。這些布是她織的,但染布的是她丈夫。這種淺色布匹,染的時候手續較多,且各種用具必須清潔。如染嬌豔鮮嫩的顏色,更須漂過,染上去的顏色才能美觀。
李秀雲的丈夫給她染這樣嬌豔鮮嫩的顏色,是很淺的緋色,像那種很淺的粉紅荷花的顏色。實際上,他就是比著水中那朵很淺的粉紅荷花染的色。那朵荷花邊上的荷葉碧綠碧綠的,襯得那朵荷花更加的嬌豔鮮嫩。這淺紅的色彩,也是李秀雲臉上的顏色,他望著李秀雲這樣美麗的臉色常常會擴展他的想象。
他在李秀雲織布的時候就從遠處觀望她,就是在窗子外麵。那時他還不是李秀雲的丈夫,還是李秀雲父親的徒弟。在李秀雲父親的徒弟中,隻有他才能織那種最闊的獨幅被單,幅麵有八十寸左右,兩三倍於普通的布匹,必須年輕力強的男子方能駕馭得了。而李秀雲隻織那種幅麵狹窄一些的布匹,織滿十八碼半,也就是五丈,就剪下來,亦作為一匹布。她丈夫要織到四十碼才算一匹。
現在想起來,她丈夫真的有那種關西大漢的氣概,須持鐵板,唱“大江東去”,豪爽得不行。而她織著那種幅麵狹窄的布匹,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旖旎姿態,隻是顯示少女美麗的姿態吧。和方序文在一起,耳濡目染,使得她對以往的生活有了更美麗的回憶。
他就是在窗外觀望她織布,悄悄地,不能叫她父親看見了,也不能叫她看見了,他還隻是她父親的學徒,任何事情不能越雷池半步。
李秀雲在認真地織布,一點都馬虎不得。即使在布落下後,還要正反麵各檢查一次,有否存紗、跳紗、破洞、汙漬、蛛窠等毛病,不然,布匹就賣不上好價錢了。
他就在窗子外麵望著她織布。她穿的是他染的淺緋色布衫,半袖的。她坐在織機上,風就從敞開的窗子吹進來,給她許多許多的涼爽。她右手握著拉繩上的竹管,左手握著筘夾板,兩腳各踩著一個踏木。當右腳踏下去時,右手向下一拉,隨即把左手向內一拉,跟著左手再把筘夾板向外一推,同時一腳提上,另一腳踏下,而右手再一拉。就是這樣不斷地重複,右手不斷地拉,左手不斷地拉進推出,漸漸地織成布匹。
漸漸織成布匹的這架老式織布機有著久遠的曆史呢。四川成都土橋東漢墓出土的畫像磚,有一幅織布的畫像。那架腳踏織布機和李秀雲這架織布機的樣式幾乎一樣。那部腳踏織布機織架斜放在織床上,織女橫坐在織床後端,左手斜置一物,也就是“筘”,為每次穿梭時,用筘打緊緯線。李秀雲不知道她的織布機和漢代那架織布機幾乎一樣。李秀雲不知道她是坐在曆史的肩上。假如李秀雲知道這些,那麼,坐在曆史肩上的她是不是覺得幸福呢?這麼長的曆史,兩千年的曆史,她坐在曆史的肩上會不會覺得沉重呢?
李秀雲知道她丈夫在遠處望著她,她情願她丈夫望著她。她知道她穿的這件淺緋色的衣衫有多麼好看。她知道她每一推、每一拉,每一次重複這些動作,她白皙的手臂就在褐色的織機間閃著,而她的身子,也往前送一下,往回收一下。她知道她在往前送出身體的時候,她的乳房首先要撐滿了緋色的布衫。她很害羞,仿佛緋色的布衫這時就幻作了他的手掌,滿是膙子,比她的布衫還要粗糙一些,使得她的乳房在這仿佛生滿膙子的大手的撫摸下早已汗津津的了。
他望著她旖旎的勞動姿態,腦海裏早被投下了一粒石子,而幻出漣漪,使波紋不住地擴展,使他的想象不住地擴展。他真的想象得到她那為衣裳遮得很嚴又美麗無比的神秘所在。他竟至於像被露水打濕了全身一樣,早已汗流浹背了。
李秀雲常常會回憶那時在家鄉的時光,不論是結婚前的美好,結婚後的溫馨。他們有著非常非常好的日子,非常非常恩愛的日子。那天她丈夫倒下,買買提老漢趕著馬車把他送到醫院,到她丈夫不治而亡,都讓她痛心得不行。到現在都不敢想起。
那天,坐在小溪邊,坐在一棵大桑樹下,她就因想起她的丈夫流淚了。方序文在另一邊看見了,而李秀雲沒看見方序文。那天,方序文見她流淚,加上那天熟透的紫色桑葚兒落了一地,把地都染紅了,把溪水都染紅了,這更讓方序文覺出李秀雲的傷心。他知道這是李秀雲想起了她的前夫。
方序文聽她講過他們在織布時相識的情景。方序文知道他們相愛,知道這愛情的樸素,同他所經曆的愛情的浪漫一樣動人,一樣美好。他隻聽她說過一次在織布時與她前夫相識的情景,她說得很平淡。現在他才體會出,她因失去了她的丈夫,心裏的痛苦有多大。
他也有過相似的痛苦,和她比起來,是遠不如她的痛苦呀。他想他怎麼才能讓她的痛苦減輕些。他對她的愛情,能否減輕一些她的痛苦呢?
李秀雲很猶豫是否在鞋麵上繡一些花。隻有繡一些花才真正是她家鄉的鞋呢。可是繡了花,卓婭現在會不會不好意思穿出去?而不繡花就太素了些,她真的很不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