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他想起了月下美人的說法，那不就是讓不同的光線變化著美人的美麗嗎？在光線暗的屋子裏，在燈光下，在蠟燭有些微弱的光線下，在白天屋裏充滿了陽光，那麼亮的時候，是否美人都在不斷地變幻著自己的美麗呢？
小王確定了一點，以後不能貼近觀察了。一是容易被李花發現，再一個，李花畢竟是女的，他怎麼也不應該這麼仔細地觀察呀。那麼他在遠處觀察，知道李花一直沒出屋，這就行了。
有一天晚上，八點的時候，月亮差不多都快變成滿月了，李花推開屋門，出來了。在遠處監視的小王，立刻隱蔽好自己，跟蹤李花。
李花沿著馬蓮草地往前走著，一直走到河邊，就坐下來，雙手放在身體兩邊，按在地上，仰起臉來望著天上的月亮。
小王有些疑惑，李花為什麼不等月滿的時候出來望月呢？馬上，他又笑自己太主觀了。李花為什麼要等滿月才出來望月呢？也許她在屋裏獨自待悶了，出來坐一坐吧。外麵安靜極了，可以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小王想，李花大概就是為了來聽河水流動的聲音吧。河水流動的聲音，在這時真是好聽極了，小王都覺得心靜下來了。
但去望李花時，發現李花又不像他曾看見的那樣，像一朵鮮嫩的梨花，像一個紅潤的蘋果。也不像在他腦海中浮現的那樣，染著玫瑰的顏色。這時李花的臉倒像是一輪滿月呢，像月亮那樣晶瑩、光滑、飽滿。
小王一下不知李花長得到底是什麼樣子了。一瞬間他甚至擔心他跟錯人了，那可是要出大問題了。
原先就聽人說李花好看，真看見了才知道好看是什麼樣子了。就是李花這種樣子。
是呢。女人因光線不同而變化著膚色的光澤，膚色呈現的光澤又讓人感覺那臉形的變化，甚至眉眼的變化。或者掉過來說，你太注意去望著什麼了，你望著的事物就會因你視力的興奮或疲勞而變化，使你總不能確定她到底是什麼樣子。
不能確定李花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可是要出大問題呢。
小王這時又想起人們說的，李花身上有水仙花的香氣，他覺得這是在瞎說。直到有一天範東嶺問老皮，卓蘭說的水仙花香氣是真的嗎？老皮一言不發，但眼睛一直呆呆地盯著範東嶺，好像很驚詫，好像很疑惑。良久，老皮略略點了一下頭，就收回了自己呆滯的目光。小王知道這是真的了。
小王想，老皮這個樣子還是受了感動的樣子。他很少見老皮這個樣子。老皮有一種十分堅定的精神，讓你覺得天塌下來他都不會動搖。但是現在老皮像是被什麼感覺捉住了，打垮了，那種呆滯的樣子，那種讓人感到有些動搖的目光，讓你覺得老皮忽然從那個堅定的精神軀殼裏跳了出來。而脫離了這個堅定的精神軀殼，老皮一下不知道怎麼辦了，像是恍然地望著一片陌生的世界，他從來就沒有見過的世界。
他甚至感到老皮那一瞬間腦子處於空白狀態，也就是說，不論什麼人，思想都有動搖的時候，哪怕是像老皮這樣立場十分堅定的人。
小王聞不到水仙花的香味，隻是聞到馬蓮草的香味。那種清香讓夜風吹著，拂著你的鼻孔。那清香有青蘋果的那種酸味和澀味嗎？當然，也讓你體會到蘋果成熟時的那種香甜的氣味。的確聞久了，你會體會出馬蓮草那種略帶香甜的氣味呢。
小王忽然想，李花是不是特意選了這樣一個安靜的夜晚來聞馬蓮草的香味，而且選擇了一個月將滿的夜晚，選擇坐在河邊，有河水流動的聲音，還有月光下水流動的明亮姿態。小王想，李花是個多麼會享受安靜的人呀。
其實李花這時坐在河邊，正想著哥哥和弟弟拚刀的情景。她在屋裏就想著這件事。當時一下想到那次丟失鋼筆手槍，被哥哥撿到，她真是嚇壞了，沒敢告訴沈六合，幸虧什麼事都沒發生。
接著，她又丟失了膠卷。膠卷是她自己找見的，也沒敢告訴沈六合。她想著那時的幼稚，想著她丟東西的毛病，笑自己竟然成了特工。說實在的，有這樣缺點的人是不能成為特工的，而沈六合卻深信她是一個潛質很好的特工人員。李花就是由此想到哥哥和弟弟拚刀，想到他們的呐喊，想到他們的衝鋒，他們的追逐，他們的死傷，他們的投降。這一切儼然就和打仗一樣。
她想起了當時子校大隊輔導員金老師手裏拿著的那本書，《蘇聯少年軍事遊戲》，是開明書店1950年6月出版的。金老師很重視這本書，打算在子校少年先鋒隊全麵展開這一活動。金老師聘請了老皮當監督，方序文當教師。他們三個人經常在一起談論開展這項活動的情況。
李花去接哥哥的時候看見過這個遊戲。她拿起方序文放在書包上的《蘇聯少年軍事遊戲》，看他們正在進行的一場遊戲。這場遊戲分為：一、保衛軍旗；二、應付意外；三、虛偽情報；四、追逐飛球；五、抓住機會；六、援助同誌。少先隊員們玩得生龍活虎，方序文銜著哨子指揮著少先隊員們行動。
李花還真的遇見過一次抓特務。那次大隊輔導員金老師帶領大家參加隊日回來，經過伊犁軍區，李花正從沈六合那裏回來。軍區大院的圍牆外是一片空闊的地方。李花發現，金老師和同學們都很緊張，他們爭執著。少先隊員們要衝上去，金老師不同意，說太危險。少先隊員們說再耽擱狗特務就要逃跑了。李花當時腦袋一片空白，她一下就想到躲在那個土包裏的特務可能就是沈六合。
那個土包是個掩體。是當時國民黨修的掩體。不知為什麼解放以後一直沒拆除，保留到現在。特務現在就藏在掩體裏。金老師幾乎都阻攔不住少先隊員們了，金老師說，特務可能有槍，給我們造成傷亡。但少先隊員們都表示不怕犧牲，一定要衝上去抓住特務。讓特務跑了，他們就會對不起紅領巾。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鮮血染成的。
李花決定先偵察清楚這個特務是不是沈六合。如果是，她就必須救。李花正準備行動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沒有機會了。一名伊犁軍區的解放軍戰士衝上來了。他手裏握著一個手榴彈。解放軍戰士警告特務投降，不然他就甩手榴彈，炸死特務。
金老師命令全體少先隊員臥倒，配合解放軍抓特務。少先隊員們都臥倒了，警惕地注視著情況的發展。李花這時感覺到腿都軟了，她想不出怎麼救沈六合了。當時沈六合說他要趕緊出去一趟，就先走了。李花回過頭時，已經看不見沈六合了。她甚至不知道沈六合是從哪個方向走的。
解放軍又大吼了一聲，李花也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試一試，哪怕是最後一點時間。李花決定用石頭打倒解放軍，然後救出沈六合逃跑。李花蹬住地，剛要從白楊樹後衝出去時，特務已舉著手從土包裏走了出來。
不是沈六合。
李花徹底鬆了一口氣。她看見解放軍舉著手榴彈，押著特務走了。少先隊員們看見特務，好像才知道害怕了，沒有一個人叫嚷，都站在大隊輔導員身邊望著遠處的景象。解放軍高舉著手榴彈，特務高舉著雙手，解放軍大聲喝令著，快走！老實些！解放軍押著特務往伊犁軍區走去。
這件事李花也沒對沈六合說，她怕沈六合說她冒失。一旦衝出去就暴露了。她也沒聽沈六合說過這件事，大概那是另一個組織的特務，執行著另一項任務吧。
想到抓特務的往事，李花現在還有些心跳。她趕緊把思路又拉回到拚刀的遊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