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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序文家裏,卓婭和方序文坐在桌前討論著問題,李秀雲在廚房準備飯菜,一會兒範東嶺還要來,他們在一起吃飯。

他們經常在一起吃飯,都是李秀雲準備飯菜。李秀雲不讓他們上手,說聽他們說話特別有意思。而且在家鄉,都是主婦做菜做飯,如果讓自己的男人幫忙,就說明主婦是個懶婆娘。如果讓別人幫忙,就說明主婦手笨,做不好飯菜,是個笨婆娘。卓婭和範東嶺都笑了。卓婭說,那我們就光說話等著吃了。李秀雲說,嗯。卓婭說,但是我想幫忙的時候我還要幫忙,因為我得訓練自己,得向你學習。收個徒弟不能說懶和笨吧?李秀雲笑著說,嗯。卓婭說,我還要囉嗦兩句。雖然這樣,你也不能說我懶,更不能說我笨。又懶又笨的,我就完了。李秀雲大笑起來,都來不及說嗯了。

光線已經有些暗了。卓婭腳上那雙嶄新的布鞋上秀麗的繡花都看不清了。這就是李秀雲給她做的那雙布鞋。李秀雲望了一眼外屋,外屋很安靜。說話聲已經停了一會兒了。李秀雲拉亮廚房的燈,燈光泄到外屋,可是卓婭和方序文還是沒有起身開燈。李秀雲知道他們在專注地思考。李秀雲繼續忙著。她的動作很輕,這樣就不影響外屋了。

廚房燈拉亮的時候,卓婭才覺出屋裏的光線有些暗了,也起身拉亮了燈。坐下來的時候,又望了一眼慢慢抽著煙、獨自思考著的方序文。方序文的臉略略上揚著。剛叫昏暗的光線遮掩了好一陣,這時讓燈光一照,方序文似乎才感覺到開燈了。

他的眼皮動了一下。

卓婭:你在想什麼?

方序文:還是剛才我們說的那個話題。木鞋真的就是一件信物嗎?

卓婭:除了信物,還會是什麼呢?最開始是用來接頭的,他們的代號也是木鞋。我甚至都能想象出這兩個各為一半的木鞋應該是什麼顏色。

方序文:實在想不出還應當是什麼,也想不出老皮為什麼要繼續往下推測。這件信物還有沒有其他的含義?或者這個意思也不準確,老皮還在想,這個木鞋,除了信物這個意義,接頭這個意義,代號這個意義,還有其他意義嗎?

卓婭:老皮隻是這麼想。他這個人你還不知道,愛鑽牛角尖。什麼事在沒有結束之前,他是不會停止推測的。

方序文:這就是我欽佩他的地方。很多人都做不到這一點,我也做不到這一點。那條成語叫功虧一簣。“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隻差一筐土了,停下來了,就沒完成。

卓婭:我也累了。要不老皮和你怎麼都覺出累了,腦袋轉不動了,真的轉不動了。等東嶺來,讓東嶺幫你想想吧,我還是去幫秀雲吧……

方序文:我還是認為就是信物。我無法否認這一點。

卓婭本來要起身去廚房的,又不動了。

方序文:真的那麼執著嗎?

卓婭:誰呢?沈,還是李花?

方序文這時才放低眼睛去望著卓婭,他手裏的煙早滅了。

卓婭把煙缸往前移移。

方序文:我是想沈六合,真的那麼執著嗎?

方序文把煙蒂放進煙缸。

方序文:我是想,如果木鞋還有什麼含義的話,應當隻有沈六合知道。這或許能解釋他們隔著一段距離站著,完全是一種組織關係,而心裏都想著他們的戀人關係……

卓婭驚了一下。

卓婭:序文,你又往前走了一步。

方序文:實際上還是原地不動,或者說,我想不清楚。我就是想,沈六合真的那麼執著嗎?

卓婭:就我對沈的了解,他真的那麼執著。過去我對特務是那麼理解的,很簡單,很片麵。可是真的知道一個活生生的特務了,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原先也和我們一樣,或者說也是普通人,跟著一轉,就是特務了。問題是,這並沒有從人的實體超越出來,也就是說,那種人本身就有的複雜性並沒有因為他是特務了,就消失了。沈六合就是那麼執著。他喜歡李花,就像普通人的愛情一樣,也有一種至死不渝的執著,並不會因為他們執行著組織的紀律,隔開一段距離交代任務,這段距離就淹沒了他們本身就有的一種關係,戀人關係,夫妻關係。也許他們也想用這段距離消除這種關係,我是說,暫時的,在他們執行任務的時候,他們現在是計劃撤離,就不能用溫情的戀人關係、夫妻關係阻礙組織關係。組織關係是硬性的。逃跑時,以組織身份撤離,比以戀人關係撤離,不知要省多少事。很嚴酷的行動,不配以很嚴酷的關係,這個行動本身就將矛盾不斷。矛盾不斷,行動就很難持續了。

方序文:有道理。也就是說,至死不渝。

卓婭:對,就是至死不渝。你沒覺出這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