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過去不久,西羌傳來喜訊:滇吾投降,西羌所叛諸豪皆平定。於是,十二月,護羌校尉竇林與滇吾俱歸京師朝見劉莊。
竇林回至東京的一刻,望著車馬流水的街市樓宇,隻覺心中霎時升起一股興奮,那是久別故鄉重踏舊土的興奮,心髒砰然跳動著,因世事滄桑而荒涼了的血液也重新激蕩躍動,就好像擁有了世間最美的新娘。他於馬背上閉上眼,右手放在左胸口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唇角勾起愉悅地微笑:我回來了。
他昂揚著頭,赤鶡隨風自舞,駿馬踏蹄,盡是輕快與激動。他率領部隊從朱雀門進入皇宮,又在黃門侍郎的指引下,同滇吾穿過重重複道來到卻非殿等待劉莊的召見。
就在黃門侍郎前去通傳之時,竇林站在卻非殿前,遙遙地向西麵望去,那裏規整排列著眾多殿閣,它們擁塞在一起,將廣袤的世界阻隔的如同窒息的喉管。他遠遠瞭望著掖庭的方向,明知無所望見,卻又堅定不移地望著,似乎隻要這般望著,他便能透過這重重樓宇,望見掖庭幽巷,望見她回眸淺笑,望見她顧盼生姿。
竇林抬手,緩緩地撫上左心口的位置,那裏熨帖著一枚玉玦——自己曾經送予馬敏的玉玦。他突然厭惡起這些遮擋了視線的宮殿,因為它們遮擋的不僅是自己目所能及的世界,更是那穿越時光與歲月,刻進骨髓融進血脈,甜蜜快樂卻也撕心裂肺的世界,他與馬敏的世界。
竇林這般想著,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將它們從眼前全部移除,卻聽到身側傳來黃門侍郎突兀的喊聲:“竇將軍,可以進去了。”
竇林手指一顫,然後放回手,閉上眼調整了一番思緒,接著,就同滇吾一道入了卻非殿。
此時,劉莊坐於正殿內,頭束通天長冠,身穿月白朝服,神色肅穆,形容整飭。竇林即向他拜道:“微臣叩見陛下。”
劉莊免禮。然後看向一旁的滇吾,微笑道:“想必這就是燒當羌種豪滇吾。”
滇吾向劉莊行禮道:“燒當羌大豪滇吾率眾歸漢,此番前來,特獻西羌珠玉金器以供漢皇賞玩。”說著,便一拍手,即令著幾個西羌仆奴抬上幾口大箱。
劉莊聽得滇吾之言,方才的微笑霎時頓住,接著眸光一閃,瞥了箱子一眼,複對滇吾笑道:“大豪有心了。想大豪遠道而來,必定疲苦非常,不若先下去休息一番,待改日吉時良辰,朕再依製封賞大豪。”說著,就喚來黃門道:“來人,帶大豪前去休憩。”
接著,滇吾對劉莊行禮後,便同其餘燒當羌人和黃門下去了。
滇吾一旦離開,劉莊的笑容便沉了下來。他冷冷地望著竇林道:“朕記得去年滇岸歸降時,竇校尉曾奏言他為第一種豪,朕依製封他做了歸義侯,怎的今日滇吾又稱自己為第一種豪?西羌各種以強封豪,其豪必惟一,何時竟分出兩豪來?”
竇林唇色泛白,額頭微微滲出冷汗。
想去年他雖奉旨率軍前往西羌,但心中始終牽掛馬敏,並不願做這等鎮守邊疆之事。當時西羌各種因馬武、竇固的進擊潰不成軍,滇吾逃跑,他的弟弟滇岸率眾投降。因漢製對種豪與非種豪的封賞有差,故滇岸買通了兵吏,謊稱自己為燒當羌第一豪。而他投降那日,乃自己於馬家同馬敏定親之日,他一時心中煩悶,遂對吏士所言也未做查詢,就這般將滇岸按第一豪呈報了上來。待燒當羌真正的大豪滇吾來降之時,自己欲上報朝廷修正身份卻為時已晚,滇岸已然以大豪的身份被封作了歸義侯。
竇林惶恐,他心知此事一旦被發覺,自己便犯下了欺君之罪,以漢刑之嚴苛,隻恐自己難逃一死。但他仍然心存僥幸,想滇岸同滇吾既為兄弟,名字亦相近,劉莊日理萬機還怕並不會注意這等細枝末節才是。未料竟還是讓他發現了其中端倪。
竇林用衣袖悄悄地遮住顫抖的雙手,謊稱道:“啟稟陛下,燒當羌並無二豪,隻在西羌語中,滇岸即為滇吾,二人實乃一人。”
劉莊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然後看似漫不經心道:“依竇校尉之言,倒是朕不懂西羌語鬧了笑話。”
竇林俯首道:“臣不敢。”
劉莊抬手,輕輕敲打著幾案,道:“既是如此,不若派人將滇吾尋回來,聽聽他的解釋,也好證明竇校尉的清白,想他現在必未走遠。”說著,就朝門外喊道:“來人,去將燒當羌滇吾帶回來,就說朕有要事相商。”
很快,門口的衛士領命而去。
竇林跪伏著身子,隱隱中隻覺冷汗早已冰透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