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回來關窗的時候,迎到了她的注視。等我開燈拉簾,她又低下頭,不再看我。在這冷清的雨夜,她已習慣了這種寂寞的煎熬,獨自顧盼著外麵風雨,靜靜地變動著姿勢,等待一天工作的結束。
在那個潮霧茫茫雨夜,我第一次去了陽台,推開紗門,看見她正在玻璃門後低頭踱步,那映著燈光的大理石地麵襯著她飄動的衣裾和慢回嬌眼的驚詫,那樣端莊迷人。她驚訝回神,眼睛定定地凝視著我,很快又高興地轉回了。
她突然悄悄走到與我遙遙相對的門東側,看著我又低下了頭,她慢慢地向對麵踱去,一步、二步、三步,她的紅影消失在廊柱後麵,接著又在落地玻璃牆後出現,那拉著的白紗簾過濾了她紅旗袍的顏色,但我看到了她的影子,和投來的蒼白的注視。她往後躲開了,悄悄避開我的視線,她的步履顫人心弦。一會她在玻璃門後露出一點衣角,之後又消失了。
中午我推開窗戶,目光迎到她的注視,等我到外屋開門,她又低下了頭,不再看我。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周五的晚上。
那晚,回來在窗前一瞥,看到了她在酒店燈光裏傾國傾城的美貌。外麵雨下大了,在黑暗的花木和潮濕的路上沙沙響,我冒雨出去,身上很快就淋濕了。我又回來拿傘,出院我抬高雨傘,看到飛落的煙雨那頭,她圓髻紅旗袍背對著水霧彌漫的玻璃門,一個經理模樣男的在跟她說什麼。我向那邊走去,這時她的臉敏感地向後轉了過來,眼波迅速瞥見了我,她臉上刹那露出了高興的笑容,剛要站好準備定睛看時,忽然想到了什麼,她又轉回臉去。我看到她慢慢鬆開握在門把上的手,側對著我和那個穿西裝背對店門的男的說話。我打傘往東拐,到路口打車去四江家了。
那晚不到9點我就回來了。雨已經停了,霧空灰潮,賓館外燈光照著法梧枝葉如煙,街道一片霧氣。酒店下過班了。
已經好些天沒看見她了。她是4月20日前後離開的,酒店換了好幾個迎賓女孩,但誰也比不上她,每天晚上氣氛沉悶壓抑。不到8點半鍾,酒店就一片黑暗了。
深夜我在路口下車,看到昏黃路燈在梧樹枝葉間照亮白茫茫的雨柱,一片霧氣氤氳。夜雨梧桐,街道清新,幽靜、美好。我走過賓館對麵,那邊酒店早已燈熄影滅,玻璃門後黑暗、蕭索的氛圍裏,似還遺落著她走後令我心動的餘韻。回到家裏,我拉亮電燈,用毛巾擦拭濕透的頭發,淚水悄然滑落。這些天所感到的屈辱已在心中緩和了,我很想她。
她可能真的走了,在這春天漸入尾聲的時候,我一連幾晚在窗口看到,好幾個穿紅旗袍的女孩輪換拘謹地站在她原先倚立的地方。我想起有一晚她迎送客人時親切的神情和優美的手勢,她送一群客人進去,在玻璃門後轉給我一個美麗的背影,她的身影充滿了喜悅和一種職業自豪感。如今就連這背影也看不見了。
她已經走了,無聲無息地走了。那個潮濕的春天已漸入尾聲了。每天晚上,玻璃門後幾個穿紅旗袍或黃衣白圍裙的姑娘低頭木立著。不到8點半鍾,酒店就打烊了。我覺得她的離去使酒店一夜間衰敗了,生氣全無了。春天就這樣在最後的雨夜裏淒然落幕了。
我等了好些天,一到酒店打烊就守在門沿,徒勞地目送下班的女孩們。在痛苦和憂傷中,度過了那個煩亂的雨季。
那些天在昏黑雨夜裏沒命瘋長的法國梧桐樹葉很快遮沒了街道。一個深夜,我站在門沿望著熄燈後的酒店,外麵被濃得令人窒息的潮霧和昏黑的夜雨籠罩著,這座飄搖風雨中的城市已經掀過了我青春的悲情一頁。我望著酒店玻璃門,下麵在黑暗風雨裏枝葉拚命搖晃的樹冠,深感人生如煙,知會何年。我已經快記不清她的容貌了,想到以後縱使還能見到她,恐怕也不敢認了,不禁傷心得難以自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