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都到西平的途中會經過一片山脈,嶽人管它叫小亳山,李伯仲無數次在兩城之間來回,還從沒在這裏停留過,而這一次,當他凱旋而歸時,他卻停在了這小亳山中。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他已經為人父了,是個女兒,在他與漢西軍聯手的第一戰後收到的家信,母女平安。
平安……
掐斷指間的鬆枝,起身,身前是陡峭的懸崖,身後是蒼勁的油鬆和巨石,他已經在這兒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有點走神。
“公子,天晚了,山路崎嶇,還是等明天一早再去吧。”護衛遞來馬鞭時,如此建議。
“沒多少路,不礙事。”接過馬鞭,踩蹬上馬。
兩騎往東而去——
越過兩座山,穿過一片密林,在亳山深處有一片峽穀,這裏便是白致遠及他的窯廠所在。
從西平一別之後,李伯仲再也沒有見過這個老實過頭的男人,然而這次路過,他竟然記起了他。
白致遠依舊對他十分畏懼,坐在他對麵顯得縮手縮腳,完全沒有辦法把自己的話理順。
“很久沒回家了吧?如果想回去,讓人送你回去一趟,看看家人。”李伯仲盡量把語氣放緩了不少,這樣聽起來,也許並不那麼像命令。
白致遠終於抬眼看了過來,眼神顯得很驚訝,因為他說要送他回去一趟,“不——必了,還有幾爐東西等著下料,等有空再說吧。”
“活不是一天能幹完的,想回去,隨時說一聲。”
白致遠點頭。
兩人的交談就這麼再次陷入了僵局,靜了大半天後,李伯仲擺手,與其讓他在這裏手足無措,到不如讓他出去痛快些。
白致遠如釋重負地匆匆起身離開,合上門時才想起要問卿兒的事,她有好久都沒消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手停在門鎖上半天,最終還是沒敢拉門再進去問,他不是說給他時間回家嘛,到時再繞道西平去看不就成了?她一個女孩子家的,能跟誰結仇,再說卿兒也不是那種惹是生非的性子。
屋裏,李伯仲依舊坐著,雙目盯著合上的木門,良久後,仰頭閉眼,他困了,幾天都沒合眼了,凱旋回到京城後,反而比在戰場上還累,接連的酒宴茶局,虛與委蛇的談笑,讓人疲憊不堪,他卻一直沒有困意,沒想到見完這個白致遠到覺得困了。
白致遠……白……
油燈隨著風向撲閃著,屋裏靜得隻剩下細微的呼吸聲,他真得睡著了,還聞到了一股子脂粉味,就像那個女人盛裝時的味道……
回憶有時候可能就是一種味道。
可惜,人不在了。
人不在了,才會記得她的好。
窗外,星辰閃耀不定。
同一片夜空下,白卿正為了生計忙碌著,從那片墳場逃出生天後,並不意味著她的下半生就會在自由的空氣裏恣意逍遙,落魄仍舊繼續著,隻是這次落魄是為生計,當了耳墜,換了男裝繼續逃亡,一個孤身女子確實在哪裏都不能輕易落腳,所以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去她熟悉的地方——芽城,姚婆婆和阿瑩都在那兒,但她不敢去認,當然,不是怕李伯仲還會記得去找她,既然他當時沒打算救她,就表示不會再在意她了,她隻是擔心自己這身份會給姚婆婆、阿瑩帶來麻煩,芽城始終是東周的地界,雖然被漢北收入囊中,但時不時還會有東周的兵匪來鬧事,專對那些親近漢北的人,她雖然不是漢北人,但曾經卻是漢北的女人。
她在城北的水粉鋪裏落了腳,做了老板娘的下手,這是個小的可憐的鋪子,老板娘是個姓佟的寡婦,膝下隻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兒,也因此才會被夫家趕出來,變賣自己的嫁妝才有了這間小鋪,她對白卿的遭遇相當同情,因為白卿也把自己定義成了新寡,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所以佟寡婦收留了她。隻為做個伴,不然下半輩子要怎麼過?
指尖蘸了胭脂點在手心,再以清水調和,抹在小丫頭的臉頰上,白卿微微勾唇,“佟嫂,你看這顏色調得怎麼樣?”
佟嫂歪頭看看女兒的臉蛋,不禁點頭,“你調的顏色都好看,今天還有人大老遠從城南過來,指名就要你上次調得那種紅。”說罷,盯著白卿的側臉看了好一會兒,“你呀,調胭脂,自己卻從來不用。”
白卿沒說什麼,隻是繼續在小丫頭臉上抹著,把她抹得像隻小花貓,然後拿鏡子給小丫頭看,兩人笑個不停。
她不是不用,而是過去用得太多了,不想再跟自己的臉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