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接踵而至的瘟疫、內訌和入侵之後,樓蘭王都扜泥終於平靜了下來。這座飽經滄桑的城市,在經曆了萬千苦難後,還要在喘息中繼續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阿曼達和桑紫在同一天葬入了王陵。跟中原皇帝選取山川秀麗的風水寶地作為身後之地不同的是,樓蘭王陵選在西部的沙漠中。墓穴直接開挖在沙丘上,長方形的沙坑四角立有木樁。胡楊木製成的箱式棺木已放入墓穴中,棺木為彩色,用紅、白、黃、綠、黑五色繪有花卉紋和朱雀、玄武圖案。阿曼達和桑紫並排躺在內中,二人仰身直肢,頭枕雞鳴枕,屍首均用毛氈和羊皮仔細包裹住,臉上各遮蓋有一塊羊皮,羊皮上覆蓋有枝條編程的小筐。胸前及左手腕處各放著一件尺寸很小的冥衣,這是樓蘭習俗中專為死者製作的象征性的衣服。身子上則覆蓋滿了蘆葦稈和紅柳枝。樓蘭王室從來不興以貴重物品陪葬,陪葬品甚至不及民間普通平民豐厚,以此來徹底杜絕盜墓之患。
等到眾人一一躬身告別後,侍衛上前合上棺蓋,在外麵覆蓋上一條長方形的彩色獅紋裁絨毛毯,再將棺木周圍以葦草、麥秸等充填結實,最後用沙土掩埋。
於闐國王希盾一直等到墓穴完全被填平,才默默轉身,走過來拍了拍樓蘭國王問天的肩膀。問天為王後之死悲不自勝,竟然有些哽咽了,他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抬起了手,輕輕握了一下希盾的手臂。二位國王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沒有立下所謂的盟約,但在場所有人都清楚,樓蘭、於闐兩國之間終於開始了真正的和平之旅。
送走希盾,問天招手叫過傲文,命道:“你跪下。”傲文不明所以,還是依言跪了下來。問天道:“今日我當著阿曼達和桑紫的麵,傳授樓蘭王杖給傲文。傲文,從今日起,你就是樓蘭王儲,全權代掌國王之責。等你找到樓蘭新娘,你就是正式的樓蘭國王。”
傲文本來以為身世揭開,毫無疑問會被剝奪王子名號,不料卻重新得到了王儲位子,大是意外,期期艾艾地道:“可我不是母親的親生兒子,甚至可能連樓蘭人都不是。”問天道:“我知道,不管你是誰的孩子,不管你的身世如何,你就是真正的樓蘭王儲。我錯得太多了,不能再錯下去。傲文接杖!”
傲文仍然不知所措,回頭去望蕭揚等人。笑笑生催道:“王子還等什麼?在我們中原,抗旨不遵可是要掉腦袋的。”蕭揚也道:“王子,這是你的使命。”
傲文還是遲疑不決。問天歎道:“傲文,你難道要姨父跪下來當麵求你麼?”傲文道:“不敢。傲文遵命便是。”雙手接受權杖,高舉過頭領,場中侍衛齊聲歡呼。
問天走到驚鴻身邊,低聲道:“天女,我一直想問你真正的樓蘭王儲到底是誰,你卻讓我問自己的內心。而今我總算明白了,真的王儲就是真正能拯救樓蘭的人。”驚鴻欣慰地笑道:“不錯,陛下明白得還不算太遲。”
傲文卻並不如何興奮,轉頭朝約素望去,她也正怔怔朝他望著,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心頭頓時沉重了起來。
回來王宮,傲文跟隨蕭揚幾人一起回來別苑,道:“如果我是真正的樓蘭王儲,那麼樓蘭新娘為何不是約素?她是我愛的女人,按照偈語所言,應該是跟我最有緣分的人才對。”
蕭揚道:“王子之前遲遲不肯接過王杖,就是因為怕娶不到約素麼?”傲文反問道:“換做你是我,天女是約素,你要如何做?”蕭揚看了驚鴻一眼,歎了口氣,道:“就當我沒問過王子這話。”
笑笑生道:“迄今為止,隻有天女和約素試穿過神物。天女是神仙,自然可以穿上,可約素確實穿不上彩裙,也許其中還有什麼其他的禁製。王子,你派人將神物取來,我再好好看看。”
傲文一聽有所希盼,大喜過望,忙道:“我這就取出神物,再就派侍衛送過來。”
出來別苑,正要趕去密室,心腹侍衛大倫領著一名侍衛阿定趕過來道:“殿下,阿定有要事稟告。”傲文皺眉道:“新的侍衛長還沒有任命麼?”阿定忙道:“有副侍衛長代行侍衛長之職,不過這件事隻能向王子殿下稟告。”
傲文道:“到底什麼事?”阿定上前一步,低聲道:“事關芙蕖公主。”
問天國王早已經發布告示,說明瘟疫是由芙蕖公主帶來,公主已經伏法,在宮中被處死,屍首也被燒成了灰燼。傲文聽聞後雖然多少有些傷感,然而瘟疫害死了成千上萬的人,芙蕖死有餘辜,國王若是執法不公,勢必給王室帶來更深重的危機。此刻他一見那侍衛神色,多少有些會意過來,問道:“芙蕖人在哪裏?”
阿定道:“奉王後命令,公主被秘密關押在冷宮裏。國王不知道這件事,可眼下王後故世,公主又不停地大吵大鬧要出來,怕是瞞不過去了。萬一被國王知道,不但公主性命不保,還有我們這些執行王後命令的侍衛,怕都難逃一死。”
原來問天國王得知瘟疫真相後,拔刀要親手殺死芙蕖以謝天下,卻被阿曼達王後攔住,表麵朔說父親殺女兒不祥,讓侍衛帶出芙蕖縊死,其實暗中救了她,命人秘密囚禁起來。
傲文聞言,隻得先趕來冷宮中。卻見芙蕖被關在一個大鐵籠中,披頭散發,雙手反縛,嘴巴也被麻布堵住,再無半分昔日公主麗色。
阿定見傲文麵露不豫之色,忙道:“關在鐵籠中是王後的意思。”
芙蕖聽見有人進來,立即起身撲來籠邊,認出是傲文後,更是“嗚嗚”怪叫,不停用頭去撞欄杆。傲文慌忙走過去,掏出她口中麻布。芙蕖喜道:“表哥,你終於回來了。我就知道父王喜歡你,最終還是不會殺你。”傲文道:“公主,想來你已經知道,我不是你的表哥。”
芙蕖道:“表哥不願意要我了麼?”隨即哭道,“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表哥,求你跟父王和母後說說,不要把我關在這裏,不要讓他們綁我。”
傲文聽她提及王後,不禁心頭一酸,命道:“放公主出來。”阿定遲疑道:“王後有令,就算死,也絕不能放公主離開籠子,不然……”傲文厲聲道:“不然怎樣?你敢違抗我的命令麼?”
阿定打了寒戰,躬身道:“不敢。”取鑰匙開了鐵籠,放出芙蕖,解開綁繩。
芙蕖立即撲入傲文懷中,叫道:“表哥,你真好,就你和母後對我最好。”傲文輕輕推開她,道:“表妹,你不能再露麵,不然國王會殺了你。我派人送你去家父……泉蘇大將軍舊宅,你好好呆在那裏,千萬不要出來。”芙蕖道:“不,我哪裏都不要去,我要留在這裏陪你。”
傲文道:“你乖乖聽話。我答應你,有時間就來看你,好麼?”芙蕖道:“那你得天天來。”
傲文也不回答是否,道:“你先留在這裏。”轉頭命道:“阿定,等天黑時,你帶一隊侍衛悄悄護送公主出城,不要讓人看見。”阿定道:“遵命。”又遲疑問道,“王子人在這裏,公主才會清醒些。萬一王子一走,公主又發瘋怎麼辦?”傲文哼了一聲,道:“這還要我教你麼?之前連關帶綁的事你不是都已經做了麼?總之,你給我把公主看好了。若讓別人知道她還活著,我就砍了你的腦袋。”拂袖而去。
芙蕖大叫道:“表哥,你別丟下我!”待要追上來,卻被阿定搶上來抱住,半拖半拽地重新關入鐵籠中。
傲文出來冷宮,經曆芙蕖一事,心情愈發不好,轉頭問道:“未翔人呢?”一名侍衛忙答道:“侍衛長還被關在塔獄中。他已經承認罪名,國王說他身為王宮侍衛長,卻公然引刺客進宮,該從重處罰,未經公開審訊便親自判他絞死。但遊龍君說怕另有內情,要等捉到刺客夢娘審問清楚再行刑不遲。國王本來就要將未翔交給遊龍君全權處置,所以同意暫緩處死,但頒下嚴令,不捉到刺客,不準放他離開塔獄。可刺客早逃回大漠,一時又怎能抓到,侍衛長等於被判了終生監禁,而且被囚禁在塔獄那種地方,日子應該很不好過。”
傲文便取了神物,親自送來別苑交給笑笑生,又將蕭揚叫到一旁,道:“我最好的朋友除了你之外,就是未翔,他導致你當日在王宮遇刺,罪不可恕。不過你也知道他為人,不會沒有來由地帶刺客進宮。”
蕭揚道:“這我當然知道,未翔為人精明謹慎,他早已經知道夢娘是馬賊頭領,怎麼會平白無故帶如此危險的人物進宮?隻是國王派侍衛反複盤問,甚至我自己也去過監獄,他就是不肯開口說話,隻一心求死。”
傲文聽說,便決意自己當麵問明究竟,遂出宮趕來塔獄。
塔獄是軍事監獄,就在軍營塔樓之下。地牢裏不見天日,侍衛先進去將火把一一點燃,這才請傲文進去。
未翔聞聲站了起來,他雖未受到刑訊,但樣子著實狼狽,蓬頭垢麵,胡子拉碴。按照塔獄慣例,他手足均戴了重銬,雙腳鐐銬的鐵鏈上還拴著一個徑長尺餘的石球,限製他隨意移動,右腳邁出半步便被扯住,隻得就地站定,叫道:“王子殿下。”
侍衛道:“傲文王子已經重新被立為王儲,得國王親授王杖,代掌國王事務。”未翔道:“恭喜殿下。”
傲文喝道:“未翔,你可知罪?”未翔單膝跪下,低頭道:“是,臣知罪。”
傲文素來與他交好,見他如此模樣,既痛心疾首,又怒其不爭,喝道:“起來!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未翔既不起身,也不肯回答。傲文大怒,上前一腳將他踢翻在地,道:“瞧你這副自暴自棄的樣子!”
他雖然怒氣衝天,終究還是愛惜與未翔的情分,出來軍營,折道來到未翔家中。
未翔祖父白慶臥病在床,聽說傲文王子到來,忙爬起來相迎。白慶原也是王宮侍衛,傲文小時候被他抱過,對他很是尊敬,忙扶他躺回床上。
白慶歎道:“王子是為未翔之事而來麼?唉,那個叫夢娘的女子待人實在很好,我萬萬料不到她會是馬賊頭領。未翔不過是受她蒙蔽,一時不察。不過大錯既然鑄下,他也活該受到國法製裁,我不敢妄求王子救他。”幾句話說完,已是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傲文見他病得著實不輕,想來未翔被捕下獄之事對他打擊甚大,隻得安慰了幾句,命他安心養病,即告辭出來。院子中植有兩棵高大參天的胡楊樹,傲文陡然想到少年時曾與未翔在這裏比賽攀援過,心中一動。
侍衛小倫曾與傲文一道落入馬賊手中,備受折辱,恨馬賊入骨,當即道:“原來夢娘入宮行刺前就住在未翔家裏,這可是他勾結馬賊的明證了。王子,我知道你跟未翔是好朋友,可這次他犯下大錯,絕不能放過他。”
傲文道:“果真是未翔有心勾結馬賊作亂的話,我一定親手殺了他。”但還是想不通堂堂王宮侍衛長為何會突然與馬賊串通。
出門時正見到一名黑臉壯漢在向仆人打探未翔情形,小倫大叫一聲,上前扭住那漢子。黑臉漢子吃了一驚,正要掙脫去拔兵刃,卻被數名侍衛團團圍住。小倫取出繩索將他牢牢縛住,押到傲文麵前,道:“王子還記得他麼?他是馬鬃山的馬賊。”
傲文道:“不錯,我記得見過你好幾次。你好像叫阿色,是也不是?”
阿色道:“是又如何。當初在石屋,王子中了夢娘迷藥,正是我親手綁了你押去馬鬃山的。”
傲文道:“那咱們今日要好好算算舊賬了。你來這裏做什麼?”阿色甚是桀驁,扭頭不答。傲文便命押他去官署拷問。
小倫道:“何須拷問,他一定是夢娘派來打聽未翔下落的,這可是未翔與馬賊勾結的明證。”
傲文聞言忙命人帶回阿色,問道:“可是夢娘派你來打聽未翔的消息?”
小倫見他不答,喝道:“你冒犯過傲文王子,也該知道自己是什麼下場。隻要老老實實回答王子的話,還可以賞你一個痛快。”
阿色道:“反正要死,怎麼死都無所謂。”
傲文見他倔強,便命人押他來塔獄,帶來未翔的囚室,問道:“未翔,你可認得他?”未翔看了阿色一眼,便即低下頭去。
阿色叫道:“侍衛長不記得我了麼?”見未翔頭也不抬一下,急道:“你被困在大漠中九死一生時,是我和鐵匠奉夢娘之命送還了馬匹,你怎麼不記得了?夢娘很掛念你,讓我見到你一定要跟你說聲對不起。”未翔始終隻是默然不應。
傲文問道:“你是想害未翔,還是想救他?”阿色道:“我怎麼會想害他?夢娘猜想他已經被捕下獄,派我來打探消息,正是要設法營救的。”未翔忽然道:“不必。”
傲文見阿色神色焦急,不似作偽,而未翔那聲“不必”顯然是指夢娘不必救他,這才恍然大悟——未翔愛上了夢娘,他帶她進宮,原本是要為她求情,而夢娘卻不過是在利用他,而且恰到好處地把握機會刺殺了遊龍。
想通了其中關節,心中愈發憤怒,命人押阿色出去,怒斥未翔道:“你也太不自愛了。你是樓蘭第一勇士,多少女子對你衷心仰慕,你居然愛上一個馬賊。”
未翔沉默許久,才道:“未翔第一次見到夢娘時,還不知道她是馬賊頭領,正如王子初識約素時,不知道她是墨山公主一樣。”
傲文大怒道:“你竟敢拿約素跟夢娘比。”未翔道:“是,臣有罪,這就請王子下令處死我,以正國法。”傲文再無話說,隻得恨恨出來。
小倫道:“王子不是恨死馬賊麼?我有個主意,將未翔罪名張榜公布,然後在鬧市公開處死他和阿色。那夢娘派手下打探消息,可見對他也很是關心,若真的愛他,必然會趕來營救,咱們事先設下埋伏,便可以一舉擒獲。就算她不來,咱們也沒有什麼損失。”
傲文沉吟不語,若在往常,他會毫不遲疑地同意這麼做,可自從有了約素,他對“情”字多了許多感悟。未翔犯下大錯,不過是為情所困,而今又要利用情來對付夢娘,似乎有些過分。
大倫見王子不答,以為他心中矛盾是因為與未翔交好的緣故,忙道:“未翔自甘墮落,死不足惜,若是夢娘趕來營救,他倒也死而無憾。若是夢娘不來,他明白那女人終究是個馬賊,水性揚花,之前對他虛情假意不過是要利用他,不是還可以就此挽回未翔的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