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東山弄尋找,50年後的東山弄,還有馬家的蹤跡嗎?1978年的東山弄還沒有那麼多房子,路兩旁都是鬱鬱蔥蔥的山林,有一些老房子,看上去年代也並不太久,問了幾個老人,“姓馬的?”他們都茫然地搖頭。時間就這樣一點點地將所有的東西抹去,即便曾經是驚天動地的事情。
好在打聽到馬東林的妻子改嫁後住在上海,我立刻趕去。上海的一條僻靜的小弄堂,一個有點破舊的木門,我滿懷希望地敲門。門開了,出來一位老婦人,看上去很老相,很憔悴,和藹地答應著。可是當我說出“馬東林”時,她的臉色陰沉下來,回答我三個字:“不曉得。”無論我怎麼問,她什麼都不講,隻是反複地說“不曉得”,然後就回身進去,關門,將我拒之門外。我想,這一定是一段她再也不想提起的心頭之痛,她一定有很多的難言之隱。就讓那些秘密留在她的心裏吧。
當然很失望啦,誰知柳暗花明,從舟山傳來了好消息,馬東林的兒子由親戚撫養長大,現在在舟山工作,他寄過來一些材料,都是聽親戚們講述的父親的故事。——
1927年“四·一二”政變後,杭州陷入白色恐怖,中共西湖區委書記馬東林隻能轉入地下,他很難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有時一個晚上要轉移好幾次。但他並沒有停止工作:建立嶽墳、靈隱的黨小組;到桐廬組織農會;策反桐鄉縣長;組織“打狗隊”,暗殺浙江特刑庭庭長;去湖州幫助恢複黨組織……
除夕的前一天,馬東林回到家裏,妻子做了幾個小菜,他和兩個“表兄弟”(地下黨員)一邊吃一邊聊天,殊不知,此刻他已經被一個親戚出賣,偵緝隊100多個人已經包圍了東山弄。馬東林發現異常已經來不及走了,隻好躲進家裏的夾牆,但被偵緝隊破壁抓住。
在陸軍監獄的審訊室裏,他受盡酷刑,在牢房裏,他寫下“馬在東林吃草”幾個大字,又寫下一副對聯:“馬放東林,搖尾嚼草;人囚西牢,臥薪嚐膽。”豪氣衝天。
臨刑前他給妻子留下的遺言是:“我死後,你不要為我守節,要嫁人,再嫁一個共產黨。”
曹仁標(1915—1932),上海市中學學生聯合會負責人,1932年犧牲於南京雨花台
他們都那麼年輕,二三十歲的年紀,正是現在的年輕人追逐時尚、盡情享受的年華,可是他們卻為了理想死去,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我不知道,現在還有這樣的人嗎?現在的人,如何解讀信仰這兩個字?
50歲以上的人大多熟知電影《洪湖赤衛隊》,其中韓英在獄中的唱段有這樣兩句歌詞:“娘啊,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大路旁,兒要看紅軍凱旋歸……”幾十年前,這兩句唱詞就像現在的流行歌曲一樣,曾經唱遍街頭巷尾。
殊不知,1932年,在南京警備司令部拘留所裏,蕭山青年曹仁標就這樣對他的獄友溫濟澤說:“我準備犧牲了。我死後,請你設法帶信給我哥哥,叫他把我的屍體埋在大路旁,我要睜眼看著,等紅軍進南京城,才會閉上眼睛。”
60年後,曹仁標的戰友溫濟澤回憶道——曹仁標同誌是我的親密戰友和同案難友。1932年7月,中共領導的上海反帝大同盟等反日團體,在共舞台召開援助東北義勇軍大會,我和他一起被捕。這次被捕的共有28人,被稱為轟動全國的“共舞台案件”。10月1日清晨,他和其他12名難友壯烈犧牲在南京雨花台。
事後,有一個押送的看守,流露出敬佩和同情的神色對人說:“這13個年輕人真是有種!個個不怕死。有的身中10多槍,還在大喊‘共產黨萬歲’,高唱‘打個落花流水’。”
杭州烈士名錄中最初隻有90多人,到尋訪結束時,我統計的杭州曆年來犧牲的烈士共有2373人
從最初的沒有名字,到找到名字,到寫下他們的犧牲時間和地點,到描繪出一個個烈士的音容笑貌……那些年裏,我覺得自己每天都在與那些不朽的靈魂對話。我們一點點地接近真相,我們訪問了1700多人,光我自己就訪問過幾百個人,這些訪問的過程,我感覺也是在訪問一個個生命,講述的和被講的,讓我看到了許多真實的生命。
我這個人比較木訥,做事一根筋,大概是遺傳吧。我爺爺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個中醫,醫術高明,四鄉八鄰都要來請他。可是他除此之外一竅不通,一次挑著擔子走山路,累了,想換肩,怎麼也換不過來,最後轉了個身,終於換到了另一個肩膀,卻忘了人也換了一個方向,又懵裏懵懂地走回去了。村裏還流傳他的另一則笑話,說他老人家有次過河,走到水邊,脫了鞋襪,趟水過了河,然後坐下穿好鞋襪,等他站起身來卻大吃一驚:“怎麼還有一條河?”爺爺熟讀醫書,我父親卻大字不識幾個,一輩子隻會用心種田。偏偏還有人就看中他這點,我外公兩個兒子都是飽讀詩書,卻一定要把寫得一手好字的女兒嫁給老中醫那個不識字的兒子,她就是我媽媽。我沒有遺傳到媽媽的聰慧,卻全盤接受了爺爺和爸爸的認真——他們一個認真行醫,一個認真種田,我呢,就想認真做好尋找烈士這件事。
杭州烈士名錄中最初隻有90多人,到尋訪結束時,我統計的杭州曆年來犧牲的烈士(包括七縣人士、在杭州犧牲的外地人)一共有2373人。其實憑我一個人的能力是完不成這件事的,有很多人的參與,我隻是其中貫穿始終的一個人。後來,我們出版了一本《杭州英烈》,上下兩冊,選了其中119個烈士為他們做傳。這是全國第一本地方性烈士傳略,在編寫過程中,要感謝王旭烽、吳流生、張子帆等人的大力幫助。
2000年,當我寫完這本書的最後幾個字,心裏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