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鏡頭留住西藏往事(1 / 3)

口述 陳宗烈 整理 韓斌

一台羅萊福來,一台萊卡F3,閃光燈是燈泡式的,轟一聲,閃一下,換個燈泡,被拍的人往往丟了魂似地嚇一跳。1956年至1959年的西藏還處於封建農奴社會,貴族、領主、牧民、農奴、乞丐的生活情態都被我收入了鏡頭

20歲之前,我不知道攝影為何物。我一直生活在江蘇老家,帶領弟妹種地、做小學教員、參加土改,一心要求進步,卻因為有一個國民黨上校軍官的父親,而被主流社會拒之門外。

父親的故事本來和我們的話題無關,隻是電視劇《人間正道是滄桑》,讓我再次看到父親這一輩中國人的縮影。和這部劇裏的楊家兄弟相似,我家也是國共兩黨共存:抗戰爆發,我的兩個舅舅加入了新四軍,我的小姑媽去了延安,當小學教員的父親投奔了國民黨軍隊,軍部組建了個“血花劇團”,父親擔任上校團長,宣傳抗日……在那個舉國熱血的時代,我們家是兩種主義,一種情懷。

父親看不慣國民黨貪汙腐敗,也買不起全家六口人的飛機票,沒去台灣,回到老家,在朋友的工廠裏當會計。1951年鎮壓反革命,他被判刑10年,送到青海勞改。1959年國慶十周年前夕被特赦,回老家沒幾年就病逝了。而我們,因為家庭問題,入團、參加抗美援朝,都沒有份。

在家鄉沒有前途,生活都有困難,我到北京投奔小姑媽。北京機會多,到處在招工。我參加了北京電影製片廠的一個考試,竟然被錄取了,工作是當攝影師的助手。

我大開眼界。我參加攝製組,拍過西安飛機廠、洛陽拖拉機廠的選址建設,拍過梅蘭芳的舞台藝術片,拍過烏蘭諾娃、米哈伊諾夫等蘇聯藝術家的來華演出。那時候我已經意識到:用鏡頭來記錄曆史,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因為工作努力,我1954年被保送到北京電影學院,學習新聞紀錄電影攝影。

“家庭成分”始終是一座大山。領導勸我改行:“現實是嚴酷的,搞新聞攝影的很有可能進中南海拍攝,你第一關政審就通不過。”

鬱悶中,廠裏貼出布告:《西藏日報》社成立了,需要攝影記者。

我看到了希望。我不能搞電影了,還可以去拍“呆照”啊(搞攝影的對拍照片的戲稱)。西藏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一定會有我的作為。

1956年,我24歲。7月底,我提著一個鋪蓋卷、兩隻紙箱子,坐上一輛美國造軍用道奇卡車——那是解放戰爭時繳獲的戰利品,曆經21天的顛簸,和五湖四海的年輕人一起,豪情萬丈地來到了拉薩。

滿懷幹勁而來,現實與想象卻大不相同。領導要求我們樹立“長期建藏、邊疆為家”誌向,一切行動遵照“十七條協議”,適應西藏特殊的社會現狀。“門裏是社會主義,門外就是封建農奴社會”。上班、生活的圈子,就是報社的大院

我安下心來,參加報社組織的學習班,先過語言關。

藏語是拚音文字,規矩多:上層對下層,或者平民之間交談,用的是口語,相當於藏語“大白話”,貴族之間交談、下層對上層人士說話,必須用敬語。敬語是一種非常文雅的書麵語,比如“你叫什麼名字”,敬語必須說,“請教閣下您尊姓大名?”有點兒像“文言文”。

我們的藏語老師楊化群是四川人,當時是藏文編輯部的副主任。他自編一套教材,深入淺出。我學得很有興致,進步也快,不到一個月,就掌握了一千多個詞彙,日常交流基本沒有問題了。

楊化群這人不簡單,他曾是拉薩三大寺之一哲蚌寺的喇嘛,是當時少有的漢僧,對古典和現代藏文都很有研究。他的感情生活很傳奇,妻子是拉薩的尼姑,名叫益西旺姆,兩人相愛後雙雙還俗。益西旺姆後來成為西藏廣播電台第一個藏語播音員。

報社裏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不少。我們有三位副總編,其中一位擦珠·阿旺洛桑,是個活佛,是西藏曆史上最早東渡日本的留學生,他的學問與詩賦,在社會上極負聲望。

而每天上午,總有一個身穿澳毛長袍、戴著玳瑁近視眼鏡、麵容清秀的老人,顫巍巍地走進報社大院。藏族職工見了他,躬腰立於路旁,恭敬地問候他:“公俄,古蘇德波銀唄?”(公爵,您貴體安康否?)他叫江樂金·索南傑布,是西藏藏文編審委員會委員,報社藏文編輯部的顧問。

江樂金的祖先頗羅鼐被清朝政府封為“郡王”,這個高貴的封號承襲了九代,傳到江樂金是第八代。江樂金懂英語和印度語,是個大學者,他還曾是個激進的貴族青年:1939年,他創建“西藏革命黨”,想改變西藏的社會製度,按照英國模式,搞議會製。失敗後被西藏地方政府抓捕判刑,後來流放到了無人區。他設法逃到印度,成了拉薩當局的通緝犯。直到上個世紀40年代末,才回到西藏。

江樂金一生都很前衛。西藏男人當時仍留辮子,他卻是一頭黑亮的短發。晚年,他創造了很多藏文的現代名詞,比如藏文的“報紙”(擦巴)這個詞,就是他的原創。照片上他睿智的眼神、清冷的側影令我動容,我想,像這樣的大貴族、大知識分子,一定有一個很不一樣的精神世界。

這些人都被我攝入鏡頭,成為一個時代特有的印象。

進藏不到一個月,中央通知,決定在西藏實行“六年不改”(暫不進行民主改革)。人員收縮,原來調進藏的通通撤回去。《西藏日報》從內地引進了三百多人,半年裏走了百分之八十。我選擇了留下——當時,報社的攝影記者隻剩下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