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爭取一切機會出去看一看,走一走,但是在拉薩,我還是嫌攝影的機會少。
沒想到引路人很快出現了。他就是報社的另一位副總編,噶雪·頓珠。
噶雪是“噶廈”(地方)政府派來的四品官,他是西藏上流社會的頭麵人物之一,大貴族,從小在印度長大,英語很好,曾經做過達賴的口語翻譯。那時他30多歲,當地人稱呼他“噶雪賽”(噶雪少爺),他一出現,人們往往低頭伸舌,表示敬畏。
我進入他的視線,是因為我能用敬語和他交流,還會說兩句英語來補充——我的英語是新中國成立前學的,學校的教學質量不差,教材是林語堂編的開明課本。這讓他覺得我與眾不同,很器重我,主動說:“以後我們可以好好合作,有重大報道,我去寫文字,你呢,拍照,我們配合。”
太好了,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從這以後我就跟著他四處活動,就此走進了西藏社會更深更豐富的層次——寺院、僧侶、貴族、官吏……
那時西藏還有一些攝影記者,新華社的、軍區的,都沒有這樣的機會,沒有我的幸運。我拍的有些照片,當時並沒機會在報紙上發表。我想,今天不能發表,說不定將來有用,而且我還自己花工資積蓄另買了一台萊卡F3,帶在身邊。沒想到當時這個非常簡單的想法,讓我現在很慶幸自己有那樣的“遠見”——所有的驚鴻一瞥,現在都成了永久的曆史定格。
西藏的貴族分為兩種。一種是傳統、封閉的,一種是現代、有新思維的。噶雪·頓珠屬於後者。他追求進步,思想開放,認為共產黨、解放軍是為老百姓做好事的,修路、開廠、辦醫院、建農場,都是西藏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
噶雪帶我參加的第一個重大活動,是1957年的“莫朗欽波”——每年藏曆新年第二天舉行的傳召大法會。在那些天裏,拉薩完全變了樣,到處是身著絳袍的喇嘛,如同一片紅色的海洋。政府官員和警察都不見了,取代維持秩序的是鐵棒喇嘛和朵多喇嘛——後者臉上抹著鍋底灰,膀大腰圓,狀如凶神惡煞。
1957年的大法會,宗喀巴傳人甘丹赤巴·土登袞嘎大活佛要到大昭寺的鬆曲熱廣場講經。宗喀巴是格魯派(黃教)創始人,他最小的弟子根敦珠巴死後被追認為第一世達賴。甘丹赤巴的宗教地位十分崇高,那一年他已經90多歲了,擔任中國佛教協會西藏分會的會長,是一個愛國的高僧。
我和噶雪一同前往。他黃袍馬褂,傳統裝飾,盛裝出行,我西裝革履,緊隨其後。剛走到八廓街,已經人山人海,無法插足。噶雪問我:你帶錢了嗎?我說有,從身上摸出三個“袁大頭”來——那時,人民幣在西藏還不流通,當地人隻認有袁世凱頭像的大洋。
噶雪向一個鐵棒喇嘛招招手。那喇嘛滿臉塗墨,臂係紅布,手執木棍,腰挎大刀。見是個貴族招呼他,便大大咧咧地走過來。噶雪尊稱他一聲“古秀拉”(先生),希望他為我們帶路進廣場。一邊說,一邊塞銀元給他。喇嘛收了錢,二話不說,粗聲吼著“啪糾糾”(快滾開),用手中的棍子在前揮舞,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竟然像海水被從中分開,閃出一條通道來,我們仿佛撚著避水訣的孫悟空,跟著他長驅直入,一直走到正在講經說法的大活佛麵前,拍到了一幅幅難以重現的場麵。
正午時分,烈日下出現了一列色彩斑斕的隊伍。開道的是前驅警蹕,手執經幡的儀仗隊緊緊跟上,之後是貴族、僧侶、地方政要,他們身著盛裝,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其中包括西藏地方政府的四大“嘎倫”
1958年8月,哲蚌寺、色拉寺舉行考“格西”活動。格西是藏傳佛教的最高等級學位,相當於“神學博士”。活佛都要前去應試,噶雪跟我說,我們一起去看看,可以多拍點照片。
從拉薩哲蚌寺到色拉寺的長長的土路上,事先用石頭鋪好了一條警戒線,中間就是所謂的“神路”,隻有活佛和儀仗隊可以行走。老百姓就在“神路”的兩旁燒香、叩拜。
正午時分,烈日下出現了一列色彩斑斕的隊伍。開道的是前驅警蹕,手執經幡的儀仗隊緊緊跟上,之後是貴族、僧侶、地方政要,他們身著盛裝,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其中包括西藏地方政府的四大“嘎倫”(首腦)。
中間是一頂黃色錦緞包裹的大轎,活佛就在轎中。轎子是清朝順治皇帝所賜的“金頂黃轎”,後來一直都用這頂轎子——破了,就按原樣修好。轎前有“孔雀傘”,轎後有華蓋,不停旋轉。
貴族和僧侶們的家奴、侍從和護兵牽馬徒步前行,簇擁著各自的主人,組成這支浩浩蕩蕩、排場十足的隊伍。
當日我沒看到其他的攝影師,隻有我一個人跑前跑後,對著這一盛大的場麵拍得暢快淋漓。因為噶雪的關係,我跑到轎子跟前拍照,也沒有人阻攔。
當時拉薩居民三萬餘人,乞丐就有四千多。他們嘴裏叫著“咕幾咕幾”(求求你),伸出拇指衝上的雙手行乞。有的還高唱乞討歌:“呀拉嗦——天上的飛鳥,沒有比麻雀更小的了,啊啊啊——地上的人喲,沒有比我更可憐的了!”
雖說“院子裏是社會主義”,農奴社會等級森嚴的氣息卻無處不在。報社有個藏族勤雜工阿旺,出身“育布”(傭人),專門為編輯部打掃、送水。每次見到噶雪、江樂金等貴族,立即低頭旁立,彎腰吐舌,離開時倒退著走,到門口才敢轉身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