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阿旺你參加革命了,已經是國家的主人,貴族和平民都是平等的同事,你應該挺起胸來。阿旺說,農奴當久了,見了貴族老爺總是心裏害怕,奴性在作怪哩。後來在同事們的鼓勵下,他才慢慢打消了顧慮,挺直身板。
那時候我總想找各種機會,跟隨工作隊下鄉,去接觸拉薩以外西藏的實際生活。我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去拍西藏各個階層的原始生活狀態、地理宗教環境,覺得應該積累這些資料。
工作隊下鄉,有的給農牧民看病,有的為牲畜防疫,兼帶宣傳政策。一個工作隊十一二號人,隊伍卻浩浩蕩蕩,騾子、毛驢就有一二十頭,大部分用來馱禮物。禮物送給頭人和領主——下鄉需要當地人的指引,不然寸步難行。禮物包括茶葉、綢緞、銀元。在牧區一塊銀元買一隻羊,六塊銀元就能買一頭犛牛。領主收到禮物,通常都很高興,就會讓管家幫著我們開展工作。
我們和農奴有接觸,但都不夠深入,因為和農奴打交道多了,領主會以為我們在做農奴的思想工作,勢必引起誤會甚至反感。既然不能多說多問,拍照就是最好的記錄。
1957年,我跟著工作隊來到金龍谿卡莊園,借宿在農奴紮西旺堆家。突然聽到外麵傳來厲聲的訓斥聲,出去一看,原來是管家強桑前來逼債。管家肥頭大耳,惡言惡狀。紮西旺堆一臉畏縮,愁苦滿麵,無助的目光低垂到地麵……沒有比這更強烈的對比了。我悄悄拿起相機,燈光一閃,把惡管家嚇了一跳。
另外一張農奴半夜吃飯的照片,也是抓拍的。
那是在另一個莊園。農奴整個白天一直在地裏幹活,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半夜,他們回來了,疲憊不堪。牛棚就是他們睡覺的地方。管家提來一桶蘿卜湯和一桶糌粑,這就是晚餐:湯是漂著幾片蘿卜的清水,糌粑是粗糙的豌豆磨成炒麵,一般都是給牲口吃的,人吃了肚子會發脹。這樣的情景,令人心酸。
那段時間,形勢已經很緊張了,經常有消息傳來,哪裏發生了叛亂,攻擊我們的機關和學校,偷襲我們的部隊。有一次,我跟著獸疫防治工作組下鄉,被一幫武裝叛匪跟上了。我們走他們跟,我們停他們也停,他們經常在山頂或高坡駐紮,居高臨下地監視我們。晚上我們都要輪流放哨。
他們跟了我們一個月,一直沒敢下手,因為我們也不好惹——12個人,個個身強力壯,配有武器。我們的政策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開第一槍。
這是1959年平叛和民主改革前我親眼所見的西藏社會情景,我們都有強烈的感受:西藏需要變革。
1980年,我工作調動,離開了西藏,領到了三千元安家費,攜妻兒在北京安下了家。今年3月,我把一百張西藏的照片捐給了中國國家博物館,這也是國博關於西藏地區的首次專題性收藏
命運是奇妙的,它對你關上了一扇窗,同時又開啟了一道門。進藏半年,因為工作出色,我被破格吸收入黨。1960年,我被評為“全國社會主義建設先進工作者”,就是全國勞模了。如果在內地,我的命運軌跡肯定不一樣。
評上勞模的消息,是1960年5月收到的,報社給我發電報,催我到北京開大會,我還很不情願呢——那會兒我正在珠穆朗瑪峰上,準備跟著中國登山探險隊第一次從北坡登頂。
“文革”中我也受到了衝擊,被發配到林芝的原始森林裏勞動。西藏的天很藍,深邃得望不到盡頭,原始森林寂靜而迷人。美麗的尼洋河從密林中穿流而過,河水純淨清澈,可以把河底的石頭看得清清楚楚。在那裏“勞動”,倒別有一番難得的意境。
我利用閑暇時光,動手做了一個紅木的板凳,又在凳子底麵刻上心裏的話,托人帶給遠在拉薩的妻子,而她給我的回信讓難兄難弟們嫉妒不已——那是寫在一張張裁得整整齊齊的粉紅色的紙上。
1956年進藏,1980年離開,這25年,我親身經曆了西藏從封建農奴社會到平叛、民主改革、“文革”、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幾個翻天覆地的轉折,用手中的鏡頭記錄下了它從“舊”到“新”的曆史全程,這些照片現在被公認為珍貴和有價值。
今年3月,我應中國國家博物館的要求,把這批照片中的一百張照片捐贈給了該博物館。這也是國博關於西藏地區的首次專題性收藏。
前些年我重返西藏,看望了很多老朋友,包括我的“阿嘉拉”(姐姐)次仁拉姆,百感交集。
次仁拉姆從前是農奴,1961年,翻身農奴組織互助組,桑嘎村的11戶“朗生”(家奴)因為不會幹農活,被排斥在外。次仁拉姆的丈夫強巴歎氣:“會跑能飛的都入組了,隻有過去住馬廄的人剩下了。”次仁拉姆卻很有主見,把“朗生”組織起來,學習務農。三年後,他們擺脫了貧困,實現了豐衣足食。這個“朗生互助組”被稱為“百萬翻身農奴的好榜樣”,次仁拉姆當上了全國農業勞動模範。我在桑嘎村蹲點采訪了三個月,她也成了我的“阿嘉拉”。從此,她每次到拉薩開會都要來看我。
我調回北京10多年後再次見到她,當年的少婦,那時已經70多歲了。她從冰箱裏拿出啤酒,爽朗地說:“以前請你喝青稞酒,現在要請你喝啤酒啦!”
我的西藏朋友們,和從前相比,他們的生活早已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