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是有點像中國版的“辛德勒名單”?
前年我看到過錢之光(新四軍武漢辦事處處長,解放後任輕工業部部長)的一篇回憶錄,裏麵說:“新四軍建立後,每月的軍餉是20萬元,由我帶人到國民黨軍需署領取。國民黨歧視新四軍,領款時有意刁難,手續搞得繁瑣複雜,我們不熟悉這一套,到處碰壁。胡宗南的一個軍需署署長叫汪維恒的,是我的同鄉,常常指點我,有時還想辦法提前領取,將款存入銀行,讓我們得到一筆利息。‘皖南事變’前,汪維恒告訴我,說國民黨以後不給新四軍發餉了,要我們早做準備。我知道後,立即向葉劍英同誌彙報。果然,不久我們的軍餉就停發了……”
以今天的眼光看,我父親的話可能是在暗示“皖南事變”的發生,停發軍餉是個重要的征兆,隻是當時被有關領導人疏忽了。
遺憾的是,後來“文革”中,我父親被整得奄奄一息,卻沒有人幫他說一句話。20世紀60年代末,我父親找到一個曾於對方有救命之恩的老幹部,想讓他做個證明,但那個老幹部不肯,還說:“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
史永試探著問:還願為家裏做點事嗎?父親兩眼放光:願意!願意!幾天之後,父親呈送的第一份密件就出現在李克農的辦公桌上
說我父親的故事,一定要提到史永。
史永原名沙文威,寧波鄞縣人,是書法家沙孟海的四弟。他歸屬潘漢年,一直從事地下工作,曾被稱為“諜海幹將”。和史永保持長期聯係的、在敵人心髒的一顆重要釘子就是我父親汪維恒。
我父親逃到南京之後的六七年裏,無人知道他的身份,黨的關係一直沒有接上。史永知道這個情況後,覺得此人可用,自告奮勇去和他聯係。說起來,史和我父親早在1925年就有一麵之交,但人心隔肚皮,多年不見,我父親那時又是國民黨高級軍官,史永也不敢貿然去找他。
到了南京,他先偵察了解,知道我父親常到一家牛羊雜碎店去買吃食,就有意在那裏現身,裝作不期而遇的樣子。他鄉逢故人,我父親高興啊,於是兩人喝酒、吃飯、閑聊。聊到深處,史永看我父親還是原來的樣子,就試探著問:“你還願意為家裏做點事情嗎?”
我父親一驚,但他很快聽懂了,他兩眼放光,激動地站起來說:“願意!願意!”
兩人繼續喝茶聊天。茶越喝越淡,心越靠越攏。
幾天之後,我父親呈送的第一份密件就出現在李克農的辦公桌上,上麵寫明了國民黨軍隊在全國的各軍兵種、師的番號。其詳盡細致令人吃驚,這位共產黨情報工作領導人閱後擊掌而歎,如獲至寶!
此後,我父親送達的情報源源不斷,這裏麵有兩份材料極為重要。一是1947年,劉鄧大軍千裏躍進大別山,蔣介石發兵二十萬圍追堵截,戰前召開中將以上長官會議,我父親也赫然在座。這邊會議才結束,那邊共產黨對白崇禧各部的駐紮地、攻擊路線和時間、兵力配備、誰為預備隊等都已了如指掌。這些情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劉鄧大軍在大別山的最終勝利功不可沒。
二是1948年遼沈戰役前夕,我父親借赴河北、東北考察的機會收集情報——其中有河北、東北各地國民黨部隊的番號、長官姓名、兵員數及駐地布防等,交給史永,史永立刻轉送中共中央上海局。遼沈戰役結束,從殲敵人數、捕獲的將官和戰況總彙來看,情況和我父親提供的如出一轍!
在我父親看來,從在雜碎店裏和史永接頭之後,他也就和共產黨前緣重續——金城當初就是這樣說的,這之後腦袋掖褲腰上的工作也自然是在為黨效命。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都不算數,縱然解放後他竭力說明,別人卻隻承認他是個“對革命有過貢獻的黨外人士”。1951年我父親在上海碰到史永,向他訴說了自己的苦惱。史說我父親的經曆比較複雜,黨籍問題他也無能為力,最後還安慰說:“就過去你的工作條件來說,沒有黨組織約束更為安全。今後還是要大膽地、無顧慮地本著畢生的願望去努力工作。”
這話聽起來有點不痛不癢,但史永為我父親的黨籍還是出了不少力,隻是後來他泥菩薩過河,自身也難保。對此,我們作為子女不僅理解,也十分感激。
父親為保全上海出力,接收和處理的金銀錢物不計其數,但清明廉潔,來去明白。把絕密文件交給潘漢年,也順便說起了自己的黨籍問題
1948年6月,國民黨在台灣準備留守基地,我父親被派往台灣任供應局長。臨近解放,我父親想回大陸,剛好上海市長陳良缺財經方麵的人手,陳良是我父親讀軍需學校時的老師和上司,結果一紙電報,我父親被召回上海任財政局長、上海市銀行董事長兼第十補給區副司令。
父親新官上任,碰到的第一件事情就很棘手:上海陸根記營造廠(國民黨軍統下屬公司)承包上海四郊防禦工事虧空巨大,司令湯恩伯要上海市政府撥巨款墊付。我父親說,上海財政空虛,沒法撥款。湯恩伯的副官甩著手槍再要,父親仍然堅拒——他有陳良做靠山,而陳良是蔣介石欽點的,知道他們不敢亂來,親近軍統的陸根記營造廠沒有要到錢,這個一度助紂為虐的大型企業從此也一蹶不振。
國民黨政府臨近崩潰,樹倒猢猻散,大家都想撈一票逃命。有叫穀正剛和方治的兩人,慫恿市長提取上海市銀行裏的美金,彙到海外,以備將來不測。我父親知道後想,這是上海老百姓的錢,銀根抽光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就向陳良進言:“萬萬不可,他們兩人搞流亡資本,到時候錢進了他們的腰包,偷盜公款的名聲卻要陳市長你扛。”陳良一聽恍然大悟,當著我父親的麵把已經寫好的提款手令撕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