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黨籍(3 / 3)

聽得到解放上海的隆隆炮聲了,市政府裏雞飛狗跳。有一天,上海特務頭子毛森、陶一珊召集各部門政要開緊急會議,要大家把賬冊、戶籍、檔案付之一炬,“不能讓共產黨接收得太順利!”會後我父親和陳市長說:“此為下策,實行起來,必引起全市百姓恐慌,多生事端,於戰爭、於市長都大為不利!”陳良覺得在理,就下令終止毛森、陶一珊的命令。當時上海地下黨也正四處奔波,保護公家財產和檔案文件,為接收工作做準備,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和他們是殊途同歸、不謀而合。

解放後,我父親以局級公務員的身份,以“投誠”的形式被上海市政府留用。他去找過潘漢年,把新弄到的有關台灣的軍事設施、美軍顧問團的絕密文件交給潘。他也順便說起了自己的黨籍問題。潘說:“情報留下,黨籍問題以後再說。”

20世紀50年代初,因我父親熟悉業務,被任命為上海市直接稅務局副局長、地政局長和房地產管理局長。接收和處理的金銀錢物不計其數,但我父親從沒私心,凡事都來去明白,比如沒收敵偽的上海小洋樓成千上萬,但我家八口人,當時住在原霞飛路469號的一幢公寓裏,麵積不過七十幾平方米。

一個人的清廉,一半出自天性,一半出自家庭和文化教育,我父親一以貫之的為人原則源頭在此。說實在的,我覺得這和有沒有黨籍無關。

父親的地下工作和黨籍問題,多年以來,我們基本不知情。他的臨終遺言是:“黨籍……我的黨籍……”

我母親年輕時候是個基督徒,本來她是不能和父親結婚的,但很仰慕他,很想嫁給他,結果有一次就“哄”父親到教堂,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推他到水池裏,在不明不白中,我父親接受了“洗禮”。此後,他們就名正言順地結了婚。父親後來得知真相,他那時候已經是共產黨員了,但他不生氣,照樣對母親深情有加,兩人也相濡以沫,恩愛了一輩子。

父親待我們也很好,有空就和我們一起玩。他教我們唱的《烏鴉歌》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烏鴉老了不能飛,對著小鳥啼:小鳥早早打食歸,打食歸來先喂母,母親從前喂過我……”後來我們兄弟姐妹能勤學敬業、孝悌治家,都和我父親潛移默化的教育有關。

不過,因為工作性質,父親很少和我們談他工作上的事情,他的地下工作和參加共產黨的事,我們都是在他去世之後,通過許多人的片片段段的回憶才知道的。以上所講的故事,就是這樣連綴起來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叔叔,知道我父親真實身份的,在我們家裏,也隻有叔叔。

我叔叔汪益堃早年跟隨哥哥從軍,曾任國民政府新疆省軍需處長,也是個共產黨員。1943年,共產黨急需西北各省軍事、政治方麵的情報,包括西北國民黨部隊的番號、派係、力量裝備、布防和胡宗南對我封鎖破壞的情況等,結果父親和我叔叔收集了之後,由錢之光陪著,直接到“紅岩”麵呈周恩來,當時在座的還有林彪和伍雲甫。1943年6月,我叔叔在西安開完關於抗日工作的會議,乘飛機返回新疆途中,飛機失事遇難。

叔叔的遺體頭腳都已失去,但留有完好無損的右臂一條。我父親後來說,那是為他而留的,用來為陰陽相隔的兄弟最後一握。

叔叔為抗戰而死,前來吊唁的人很多,胡宗南、祝紹周都到場,蔣介石也頒發了“榮哀獎狀”,個人和單位捐款捐物無數。本來這些錢物我父親可以留著,但他都捐了,在我叔叔工作過的張掖和天祝藏族自治縣建了兩所“益堃”小學,他覺得這才是弟弟的心願。兩所學校中的一所至今還在,不過現在已更名為安遠鎮安遠小學。

叔叔的遺孀和遺孤的生活都由我父親負擔,孩子們養大成人,嬸嬸和我們合家而住達35年,但我父親兄弟二人是共產黨員,他們也都不知道。

我父親是在1971年去世的,那時雜花生樹,飛鳥穿林,正是氣候宜人的暮春時節,他帶著傷痕死在上海的一個監獄裏,罪名是“國民黨潛伏特務”,終年76歲。

後來有文章說,我父親至死不忘自己的黨籍問題,“黨籍……我的黨籍……”是他的臨終遺言。據我所知,1962年,他在上海房地產局重新申請入黨受挫之後,曾說過:“我年事已高,一生寄希望於革命成功,現在實現了,我就是做一個清潔工,也沒什麼不好。”似乎是看淡了。但若這篇記載屬實,父親對他的黨籍問題還是念念不忘的。

1984年10月,上海市委組織部恢複了我父親的黨籍,黨齡從1924年1月算起,他的骨灰也被安放在一廳(部級廳)。事過多年,逝者已去,雖然黨籍來得太遲,但對生者死者,畢竟也是一點安慰。

最後的幾年裏,父親和我們見麵的機會甚少,見到了他也總是沉默。他還變得很溫順,但在這沉默和溫順裏,仍然有一種執著。這和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的咄咄氣勢不同,我父親是向內的,他執著於自省、自律和克己。幾十年來,我們的社會先是人格人道赤貧,之後是金錢物欲橫流,像我父親那樣的人早已成為絕響;我們做子女的,能念想他、敬重他、感受他,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福祉……

謹以此文獻給中國共產黨85周年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