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革命媽媽(1 / 3)

口述 王建民 整理 葉蕾

我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媽媽,她是一個老革命,今年80歲。我媽媽並非因為是老革命而與眾不同,她從來就沒有長大,她仍然活在她的“紅小鬼”年代裏。

我們住在一個小小的山城裏。我媽媽真是很特別,怎麼也不願意講她自己,但我們都喜歡“傾聽”,所以我要把媽媽的故事說給你們聽。

紅小鬼年代的媽媽——跟著部隊去當兵,年紀小、個子矮,一頭短發,都當她是男孩子。行軍通過戰場,沒有路了,隻好踩著屍體走

我媽媽從小家境不富裕,但在窮孩子堆裏她最講義氣。孩子們過年時都會得到一兩塊銅板,我媽從來不用。正月裏孩子們去集市上玩,一個個眼饞得不行,但誰的壓歲錢都沒了,我媽就撩起小衣襟,從腰裏掏出一塊藍花布包包,一層層打開,露出五六塊黃黃的銅錢,那是她一年年攢下來的。孩子們都“哇呀”叫,我媽就把這幾個銅板分給你一個他一個,讓他們去買東西,自己一個不剩,什麼也不買,隻顧笑著站那兒看大夥兒樂。她就是看著別人樂自己就樂的人。

那是媽媽六七歲時的事情。到了十來歲,她就長得很機靈,膽子又大,不知道怎麼就常常有叔叔到她家裏來找她送東西,她總是一點不差地送到,後來知道那叫送情報。12歲那年春天,她做了一件很重要也很了不起的事情——

一輛馬車要通過二鬼子把守的關口,車上用棉被蓋著一位年輕的傷員。他被敵人的子彈打穿了肺部,戰地衛生所治不好,傷口化膿了,要立即送到後方醫院。我媽媽和一位老人坐在車上,快到二鬼子關口時,老人在我媽背後打了一下,她馬上大哭起來,手裏拿著半塊饃,這邊二鬼子叫停車,她哭得更凶。“你哭什麼喪?”二鬼子問她。她邊哭邊說:“我爺爺打我不讓我吃饃,要給我哥哥吃,我哥哥得了肺癆……”二鬼子一聽,趕緊捂著鼻子說“快走快走”,就這樣順利地過了關。我媽媽就是那一次看到白求恩大夫的。傷病員被抬到一個大帳篷裏,她看見一個大胡子爺爺檢查她的“哥哥”,很著急的樣子。就在那一年秋天,白求恩大夫去世了。

不久,我媽媽就跟著部隊去當兵了。她年紀小、個子矮,一頭短發,都當她是男孩子,分到衛生隊才知是個假小子。

但誰也不知道,我媽媽還曾經包過小腳,她偷偷地放過三次又包過三次,所以我媽的腳隻有32碼,但她到部隊一直領的是34碼軍鞋。這個秘密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媽媽是怕部隊知道她裹過小腳不要她。

這雙腳真是害苦了我媽,她硬是和大男子漢一樣急行軍,背上馱背包,胸前抱藥箱,從不掉隊,還要給別人拿東西。隻有一回她差點掉隊,那天晚上她們行軍通過戰場,沒有路了,地上隻有屍體,隻好踩著屍體走。我媽媽越走越慢,因為她的鞋不跟腳,平時腳趾前頭塞了棉布,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走幾步鞋後跟就掉下來,她隻聽見腳像踩在膠水裏,稠黏得吱吱響。我媽蹲下去拔鞋,才看見路上不見了地麵,全是厚厚的積血,黑紫紫的,還發出腥氣。後來我們看電視裏說血流成河,我媽說,你們知道什麼叫血流成河啊,唉……

我媽媽和她的戰友比,真是命大。她後腦勺,就是下麵這個小窩窩縫裏有一個彈疤。那年日本鬼子掃蕩,日本兵“哇哩哇啦”衝進院子裏時,我媽媽還趴在後窗戶上往外遞最後一副擔架。擔架遞出去了,我媽立即爬上窗子正要跳,後衣襟已被鬼子抓住,一扯,露出了裏麵的花棉襖,小鬼子叫得更響:“花姑娘的這裏!”我媽媽一回頭,看到一個戴眼鏡的日本鬼子正死死拉她的衣襟,我媽攥緊拳頭,對著他的眼鏡狠狠打了一拳,鬼子的眼鏡被打飛了,他疼得一鬆手,往地下去摸眼鏡,這工夫我媽早跳下窗子往後山跑了。屋裏日本兵已進來好幾個,他們端著槍打我媽,是那些山丘救了她,擋住了子彈。但她跑過一個山豁時,一顆子彈還是打過來了,叭一下鑽進了後腦的骨頭,竟然就嵌在那裏不動了。真是離奇呀,那射程要是再短一分就打不著我媽,要是再長一分就把我媽打死了。

和平時期的媽媽——她一生很少穿件新衣,沒有進過理發店,錢省下來幹什麼?捐給需要的人。捐了多少,恐怕算不出來

上世紀50年代時,我媽媽和我爸爸結婚,從北方調來南方。媽媽曾在白求恩學院學習、畢業,組織上安排媽媽到省城任廳級領導工作,媽媽堅決推辭。她隻有一個要求,到基層工作,為病人服務。就這樣,我們全家來到了這個依山的小縣城,我媽媽一直在一個基層衛生所任職,直到離休都沒有離開過她的病人。

媽媽是從12歲開始幹革命,我是從12歲開始給她送中飯。雖然她的衛生所離家隻有15分鍾路,並且單位也有夥房,但她不回家也不在單位吃,一方麵是因為離不開她的病人,我知道她還有一個理由是節省。

我媽的節省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她一生沒穿過一件新衣,都是家人穿舊了不要的。她還教我們怎麼做短褲,圓領衫破了,先剪掉袖子,再左邊一剪,右邊一剪,上邊縫成腰,下邊連成褲襠,一條三角短褲就成了。她說很好,還是全棉的。我長這麼大也沒買過內褲,都是這樣做的。她一生沒有進過理發店,打仗時期戰友剪,後來是我外婆、我爸爸給她剪,再後來是我,現在是她外孫女兒。我從小也沒留過長頭發,媽媽拿起剪刀,在我脖子邊哢嚓哢嚓幾下就剪好了。

我小時候,即使下午要考試,也是吃幾口飯就跑,要把飯先送給我媽媽,我怕她餓著自己。她心中隻有工作,沒有自己,也從不管家庭的人,全靠我們想著她。我從12歲就開始管家,爸媽、外婆、我和妹妹,這麼一大家人的柴米油鹽都是我管,好像隻有我才是家裏的“女人”。那些年什麼都發票,糧票、油票、布票,我都要計劃好,管好用好。有一年冬天,布票過期了,過年沒有布票買布做衣服,一家人都來罵我,卻沒有一個人罵我媽媽。她連布票是什麼也不知道,罵她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