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我媽媽有個同事的兒子,所在單位效益不行,我媽媽就支持他下海,幫他出主意,結果做生意也不順利,我媽為了鼓勵他,竟然他賣杯子她就買杯子,他賣白糖她就買白糖,並且出高價買回一大堆,買回來的東西都分給大家。大家都說她太傻了,但我覺得媽媽真是傻得可愛。
媽媽是我們的榜樣——離休以後拖地板、掃廁所,什麼活她都搶著幹。她反問人家,共產黨員到底是什麼身份?什麼事不能做?
遺傳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外婆一生豪爽,我媽更不用說,我有些念頭也很怪,從小就想要捐遺體,就是不知道往哪兒捐。我女兒7歲那年,有一天我帶她到中心廣場玩,看見拉著大紅標語“給盲童帶去一片光明”,很多人在那兒動員捐獻眼角膜。我一看激動得不行,趕快要了一張表來填,並且動員女兒,我女兒以為是要馬上挖掉她的眼睛,嚇得捂著眼邊哭邊跑。我追上女兒跟她解釋,是在人死以後才捐,她一聽又笑了,高興得直跳:“我也捐我也捐!”
回家我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她說你怎麼不多寫一張表,我也要捐。三代人捐眼膜的事被媒體知道了要來采訪,但我媽媽堅決不接受,記者打電話來也不接。我媽說:“我不知有多少戰友十七八歲就死了,跟他們比,我死了捐個眼睛算什麼,他們連身體都捐了!”
後來我和媽媽都登記了捐遺體。捐遺體需要子女簽字,我擔心妹妹會不同意,媽媽說:“你來簽字,誰不同意我罵誰,我身體除了心髒是好的,到處都有病,醫生要哪裏切哪裏,拿去研究,不要的送去燒,骨灰撒到錢塘江裏,不要帶回家。”
我對孩子好得無微不至,但我的女兒也奇怪,她最愛的人卻是外婆,性格也最像外婆。小時候,門口有討飯的來,我家鍋裏有四個饃,我拿兩個給討飯的,轉身我女兒手裏又拿兩個跑出去送掉。我說:“你不要吃飯了?”她嘻嘻笑說:“我寧願自己不吃。”她在學校裏總是很多事,老師說她很聰明,就是太愛管事,並且氣量超大,同桌的男孩欺負了她,她轉眼就忘,看他沒有筆馬上就送過去。
中學時有一個女班主任,才20多歲,真當是有眼力,她給女兒的學期評語裏有這麼一句話:“如果你不是過於關心別人而忽略了自己,你的成績會更好。”你說,這麼年輕的女老師怎麼說中了我家三代人的特點呢?
我妹的女兒在作文裏寫她的外婆:我外婆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女人,但她卻是最偉大的女性。我覺得小女孩說得準確極了。我媽媽一生曾經遭受過很多不平的事情,她一直認為最不平的就是女同誌比男同誌提早退休的事。她經曆過戰爭,經曆過運動,但沒有什麼事比不讓她工作更難過。她是55歲離休的,她特別想不通,男人為什麼不回家?她說從小拎著頭革命就是為了男女要平等,可是到現在男女同工同酬都沒有解決。男人在單位裏沒有事,等都要等到60歲,女人再能幹也要卷鋪蓋走人。
這種意見並不新鮮也並不奇特,大家都在說,全國人大開會也爭論過。新鮮的、奇特的是我媽媽,所以我說她與眾不同。媽媽怎麼想就怎麼做,55歲離開她心愛的革命事業,對別人而言可能隻是離開一個工作崗位,對我媽而言就好像是離開她的全部生命。她一生沒有帶過孩子,沒有做過家務,沒有燒過一餐飯,你說她回家能幹什麼呢?
離休後有一天,我媽打電話給單位領導,請他幫忙找一個臨時工的活,體力活都行。領導很尊重我媽,就問那個人能不能做清潔工?我媽說行啊。第二天,我媽去了,領導看看她後麵說:“人呢?”我媽指著自己鼻子說:“來了,就是我啊。”領導大吃一驚,說:“你開玩笑吧,我怎麼敢要一位離休老幹部做清潔工呢?”我媽大笑說:“我是離休但不老的幹部,為什麼不能做?我又不要工資,就是在家待不慣,想幹事唄。”
就這樣,我媽被安排到縣圖書館。單位一個月給她60元錢,說是讓她買雙鞋穿她才收了。她在那裏幹了四年,後來拖地板、掃廁所,什麼活她都搶著幹。第三年單位辭退臨時工也沒辭掉她,因為她連那60元錢也不要了,白幹還不成嗎?很多同事戰友都說她怎麼可以做這些事,把自己身份都失了。我媽就問人家,共產黨員到底是什麼身份?什麼事不能做?
到第五年,有個單位需要找一個人住在單位裏看門燒開水,幫大家蒸蒸飯,給幾十元錢工資,問媽媽願不願意去。我媽一聽就樂,說她就想住單位裏。沒想到她在那裏硬是幹到70歲,才說要把工作讓給年輕人而回家了。
她在那個單位一住十幾年,你說她一個從來不會做家務的人,卻成了單位裏的“管家婆”。她是清潔工、燒水工、看門人、傳達收發辦事員……誰有困難都愛跟她說,要捐款,人家捐50她捐100,誰沒帶菜都吃她的。
她66歲那年,許多敬重她的人一定要我給她做66塊肉吃下去長壽,說隻有女兒做才有效,他們說,要不然我們都要請你媽吃66塊肉了。我好不容易切了很細的肉數了又數,再三叮囑她這一次千萬不要給別人,必須全部吃下去。第二天她還是把一半都給別人吃了。
她那個單位在山坡上,單位特地買了一輛翻鬥車運送垃圾。她每天要把滿滿一車垃圾推下山,天寒地凍的日子都會出一身大汗,但她十年如一日地清掃搬運那些垃圾。有老朋友上山看她,你猜她怎麼跟人說?她指著那輛翻鬥車說:“現在領導都有專車,我也有啊……”
啊,記者,你不要哭,我媽媽的身體經過長期體力勞動,反而好起來。我想說說我媽媽的故事,已經想了幾十年了。總覺得現在的人都像生活在月球上,輕飄飄的,但我媽媽還是五六十年前的媽媽,她永遠不會失重。我們全家都愛我的媽媽,如果有來世,我還願意做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