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幾天我又去求他,他老人家照樣勿來事勿來事——吃大鍋飯的,多做少做一樣拿工資的,犯不著。
我還是看中他的手藝,盯牢了,第三次又去。不過這次我不去求他,用激將法:“黃師傅啊,儂做得介好,到頭來還是胡慶餘堂的,又不好寫上自己姓名的;再說了,你介把年紀了,萬一手藝失傳,世界上再也看不到了,何不像像樣樣弄件東西出來。”
他不響了。想了想,說:“真當要做,材料由我說了算。”
我高興煞了,心想,反正造一隻亭子也要犯錯誤,何不一口氣造它兩隻?
國營單位做事情,當然要簽合同的,要有施工方麵的條款。問他施工圖,沒的。他想了想說,你就寫如果江南找得出一模一樣的亭子,一分工鈿都勿要。
他在工棚裏一張張畫構件,再叫八十個東陽徒弟做,我想保留幾張圖樣,他“嚓”一把團團攏撕撕碎。亭子最後是構件一塊一塊拚起來的,一個亭子就一萬七千塊,都靠榫頭吃牢的,一根鐵釘都不用!而且,拚好來一塊不多一塊不少。
老師傅自己帶人搭的那隻亭子一弄就弄好了,大徒弟帶人搭的那隻隨便怎麼搭,就是拚不攏,最後還是靠師傅搭好的。
亭子一造好,就有人到處告狀——造樓堂館所?你敢頂風作案跟上頭唱對台戲?七調查八調查,真當頭痛啊,我想大不了不當這個斷命廠長了,我這個人,要我當廠長,要我掃廁所,無所謂的,一樣的。到外麵,也好闖市麵的。
有一天說是有中央領導要參觀,一級警衛。進進出出的路線,都事先安排好的。
來的是彭真委員長,我陪他按預定路線走著走著,就到亭子邊了,後麵警衛員要上來攔都攔不牢了。
彭委員長真當懂啊,看了半天,說:“想不到你馮根生不但保護了中國的中藥遺產,還搶救了中國的建築遺產。”
好,有這句話,再沒告狀的了。
當時的上海市長汪道涵來參觀,說:“這麼好的亭子啥人造的,要請他到上海大觀園去造一個。”
我跟他說:“造的師傅回去半年就去世了,臨死之前跟徒弟講,這一輩子,最好的東西就是中藥二廠的兩隻亭子。”
汪市長聽了直叫可惜。
我當廠長,對幹部,我是不客氣的,有時候要搡桌子指了鼻頭罵。你不好去罵工人的,那是幹部沒管好,工廠弄不好,市長總是找我不會找你車間主任算賬的。
記得廠裏有個“二進宮”過的,老酒吃飽就要弄出事情來。出了事情又要吃生活了,他看見車間裏的保衛幹部,拎起消防斧頭老老遠摜過去,還好沒劈著。他說老子反正完了,豁出去了,拎了把斧頭到處尋,要劈煞保衛幹部跟廠裏管保衛的副書記,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我叫人把他叫來,叫他自己打辭職報告走人。
他眼睛一瞪:“這麼簡單?老子不劈了這兩個,沒完的!反正沒活路了。”
我說:“你再坐班房,老婆伢兒怎麼辦?”
這一說,他喉嚨輕落來的。想了想又說:“沒用場的,老婆是臨時工,老子飯碗頭敲壞了,日子也過不落去的。”
我說:“你走,隻要你肯回心轉意重新做人,我答應把你老婆招進來。”
他說:“你說話要算數的噢!今天是12月23號,你年底之前一定要把手續辦好。不然老子照樣殺人。”
那時候招工蠻討厭的,名額有限,他不相信我,想難難我。我說:“我說到做到,辦不好,你拿斧頭來劈我!現在你給我回去寫辭職報告去。”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我請求勞動局特批,三天時間給他老婆辦好招工手續。
他呆了一頭。又提出要把老婆的農村戶口辦過來。
這就難了,做不到的我不好亂答應,我說要等土地征用的機會,不過我保證兩年裏麵把你老婆的戶口辦好。
他沒話語說了。臨走,我叫動力車間給他辦了三桌酒為他送行,我還特特為為去向他敬酒。
酒落起,他眼淚水出來了……
他說:“廠長,我好不好再提個要求。”
我說:“啥個要求你說好的。”
他說:“這身工作服好不好送給我,留個紀念。”
我說:“可以,你再去領一套新的。”
我看到過的,他現在擺攤做生意,沒再出事情。
人啦,總要給條活路走走,能拉盡量拉,不要往死路裏逼。
說起來,我當廠長整整三十年,杭州都調了九任書記、十任市長,我還在當廠長啦,恐怕隻有我一個了。解放前胡慶餘堂的老夥計一百十八個,活在世上的,也不過十五個;還在做的,也就我一個了。按說六十歲以後的日子應該是自己的,是多少鈔票也換不來的,我做了一輩子了,沒停過。再說,也不是沒人請我過,外國大財團請我去,不要說薪水了,安家費就一百萬美金。
這輩子我活得問心無愧。做人總有得有失的。得的,榮譽證書滿滿兩抽屜,共產黨沒虧待我。我是頭一屆全國二十個著名企業家之一,魯冠球是第二屆的,我這一屆,死的死,逃的逃,抓的抓,隻剩下我跟青島的一個。魯冠球他們,也隻淘剩三四個,大浪淘沙啊!
我想還是我祖母說的話有道理,要會做人,才做得好事情。被中紀委請去講課,我講了八十八堂,堂堂都這麼說的。做人,不好忘本的,要憑良心。沒良心的人,你跟他談什麼黨性?人都做不像樣,一到要緊關頭弄得不好就要打軟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