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章勝賢 整理 林之
2002年我一下子出名了,因為我買了一條船。不是西湖裏的手劃船,也不是畫舫什麼的高級遊船,隻是一條普通的鐵船。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來問我,為什麼要買船?
是啊,為什麼?我也問自己。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我就是想沿運河去走走。這是我許多年的一個心結。1989年,我曾經想徒步或騎自行車去,後來沒去成。
朋友說,你這個人有病啊,這個船又不會生錢,有錢幹什麼不好,去買這麼一條破船?我說我就是喜歡。我賺錢就是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第一次,我在運河上走了五天,後來我又去了五次,是欲罷不能。這是我的運河日記,給你看看,或許能說明點什麼。
2003年4月15日 星期二
北星橋,我登上我的小船。
我的船是一條舊的港監船,長十多米,寬約三米,有前後甲板。船艙裏做了改造,有一塊可以上下翻動的木板,翻下來就是床。其他就是一些生活用品。我就這樣開始了運河之行。
黃昏時我看到了一座塔。從前,這些塔就是城鎮的標誌。塔已經老了,頂上竟然長著小樹,樹上有鳥窩,有雛鳥喳喳歡叫。我突然想到了家,體育場路上那個30平方米的小套。這天晚上,我的船就停泊在塔下。
晚上,我躺在艙裏的鋪板上,幾乎就是貼著水麵睡覺。周圍很靜,靜得連蛙聲都沒有,能聽到水下的小魚在嘬我的船板。似睡非睡中,我聽到“咚”的一聲,起身到甲板上張望,什麼都沒有。又是一聲,抬頭,原來是天上滴落的春雨。
這一夜我靜靜地聽著春雨,再也沒睡著。能感覺到水漸漸地漲起來,綁得緊緊的纜繩鬆了。船微微地晃動著,心裏是一種喜悅。
不好意思,介文縐縐的,我自己也想不到,昨天還在萬壽亭菜場裏,跟人喉長氣短地討價還價,今天居然在船上聽第一滴春雨。人好像都有多重性,誰說市井俗人心裏就沒有詩意的角落?
對,我是個俗人,是在吳山路上長大的俗人一個。
吳山路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老底子“旗下”的腹地,辛亥革命以前旗人聚居的城中之城。後來城牆拆掉了,擴建馬路,隔壁延齡路成了最熱鬧的商業街,而吳山路上大多是作坊、小鋪,比如豆腐店、麵店、舊貨店,多是些做小生意的,吃穿不愁,沒有文化,街上整天是鬧哄哄的聲音,討價還價、吆喝生意,老板娘之間的笑鬧和爭吵,這些聲音可以延續到半夜,這些市井聲音就像是我童年的伴奏。
吳山路上的老居民大概都記得章家的“阿戇”,這是我的小名。我父親很會做生意,在吳山路上小有名氣。吳山路上有“三個寶”,辦螺絲廠的裘國寶,辦金屬加工廠的洪文寶,我父親章山寶開輪胎行,做汽車配件,還兼帶跑運輸。父親不識字,但吳山路上的三教九流他應對自如。父親勤勞,會做生意,會交朋友,家裏經常有各地帶來的土特產,江西、湖南、安徽的山貨,福建的水產,門前的街上常常曬滿了水鯗。
我是在父親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出生的,我上麵兩個姐姐,所以我的出生對父親來說是錦上添花。滿月酒在老天香樓辦的,20多桌,樓上坐滿。景德鎮一個朋友送來專門燒製的一套餐具,上麵是我的屬相老虎圖和我的名字。
我從小受家人的寵愛,所以從小就任性、調皮。我娘識字,有十多支派克鋼筆,我零用錢花光了,就偷偷地把金筆頭拔下來,賣到鋼筆店裏,有了錢就到小書攤上看小人書。後來我有錢了,給娘買了一支兩千元的派克金筆。離家不遠就是浣紗河,我沒事就跳到水裏去遊泳,鯧條兒一樣。娘站在河邊高聲地叫我,我悶下頭一口氣遊到對麵河埠頭,等娘從橋上繞到對岸,我又遊回去了。娘站住了,叫一部三輪車到對岸堵住我,我隻好乖乖地跟她回去,乖乖地吃一頓鞭三飯。當然娘不肯真當打,意思意思的。在家裏如此,在學校裏也是搗蛋鬼一個,小學裏我連少先隊都沒有入過,五年級的時候,老師說“六一”給你掛紅領巾,可是我一拳頭把同學的鼻子打破了,結果把我的紅領巾也打飛了。
娘寵我,爹寵我,姐姐讓著我,弟弟妹妹聽我的,養成了我的任性妄為,還好我生性善良,沒有留下胡作非為的記錄。十五六歲時,學校裏停課,我們這些半大小子無所事事,就跟著稍大一些的男孩子到處去看美女,延安路上的時美理發店、文具店、服裝店裏,有幾個出名的漂亮女孩,我們就在店門外嗡來嗡去地看,叫她的綽號。
其實我做過的“壞事”也不過如此,但在父親眼裏我是從小不學好。16歲那年,搞運動,學校不上課,父親逼著我去學木匠,在西湖區的雙峰大隊,學了六個月,吃不了那個苦,逃回來了。不過這幾個月的學徒經曆還是給我以後的生活做了一些鋪墊,許多年後,我從鄉下回到杭州,沒有工作,就靠這點木匠手藝給人做家具,我這人不笨,那時流行的“捷克”式,稍一點撥我就會了。這是後話。
2003年4月16日 星期三
我在晨霧裏醒來。繼續前行。
河岸上到處是一簇簇白色的野薔薇,風吹過,一陣陣的幽香彌漫在水麵上。那些小河汊裏長滿了蘆葦,去年的黃色中有點點今年的新綠。岸上是成片的桑林,正在孕育著春天的激情。河裏有漁民在作業,撈魚捕蝦,20塊錢就賣給我1.5公斤活蝦。我的船上帶有煤氣,可是這時我寧願到岸上去,撿三塊石頭架起鍋,拾一些幹枯的桑樹枝做飯。
吃完飯,我躺在甲板上看天。天藍得要命。
32年前,也是這樣的天,也是在船上,也是這樣的姿勢。那時我19歲,在無錫插隊,輪到我們小隊到上海川沙去拉肥料,其實就是化肥廠陰溝裏的廢水。三個人,一條船,輪流搖櫓,船上吃船上睡,一個星期來回。順風時拉起帆,我就躺在甲板上看天,想家,想女人。想隊裏女知青對我的好,已經離開了,還關心著我,常有村民從鎮裏縣裏回來後對我說,“呶,桂蘭叫我帶給你一包蘑菇。”鮮得我眉毛都跌落。“呶,雅琴叫我還給你五元錢。”其實根本沒借給她錢過,隻是要給我點零用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