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運河漂流記(2 / 3)

似乎隻有在運河上回憶這些往事,才不會玷汙了生活中的樸素和真誠。

我是1969年下鄉的。吳山路上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撥一撥地走了,父親不想讓我去黑龍江那麼遠的地方,給我聯係好自己的老家無錫丁章巷。父親像是看透我了,這輩子成不了什麼大事,隻要不闖禍就好了。

說書人有句套話叫“說時遲那時快”,要我現在說下鄉的事,那是“說時快那時慢”,那日子過得叫慢啊,每天等著天快點黑,天黑了我就高興,我就可以躺在床上想家。想杭州的家,在丁章巷村我家的祖屋裏,我有一個20平方米的房間,有一張床,一個鍋灶,又向隔壁堂伯父借了一口缸,甚至連鍋蓋都是借的。七年後,我終於辦好回杭州的手續,父親帶著姐姐拿著現金去丁章巷,打算謝謝村裏人這些年來對我的照顧,他看著這間空蕩蕩的小屋驚訝地問我:“這些年是怎麼過日子的?”我對父親說:“我從來就沒有打算在這裏過日子。”

丁章巷有20幾戶人家,一共隻有5個知青,都是投親靠友來的,我平時的生活靠父親每月寄來的15元錢。我拿到錢就和知青們到街上餐館裏吃一頓,然後沿著鐵路瞎走,有時候會一直走到無錫、常州。

後來幾年,知青返城的消息越來越多,我也開始動腦筋。像我們這種老百姓沒有門路當兵、進廠、上大學,隻有一條路——病退。我那時什麼都不好,就是身體好,想弄個病都麻煩,為了回杭州我豁出去了,我餓了三天三夜,滴水不進,然後一口氣吃了一斤高粱,結果吃什麼吐什麼,連喝水都吐,可是我的胃居然還是好的。虧了村裏的赤腳醫生幫了我的忙。赤腳醫生的丈人有十二指腸潰瘍的病,他拿來丈人的X片偷梁換柱,病情證明必須要縣一級的,他又找到縣醫院裏一個朋友,總算是萬事齊備。

可是那時有多多少少的杭州知青在辦這樁事啊,有幾千幾萬人在排隊呢,這一拖就是兩三年,想想自己的病退報告疊在知青辦的檔案櫃裏,不知道排到猴年馬月,我真是心灰意冷。我曾經下決心,30歲回不去就自殺。有一天,是冬天,天灰蒙蒙的,我剛剛看完巴金的《霧·雨·電》,放下書,感到一片茫然,就出去瞎逛,一走又走到了鐵路上,下意識地就由西向東走,那是杭州方向。當時我好像是渾身套著一個罩,對外界的所有聲音一概不知,此刻,我的身後正有一列火車拉著汽笛開過來,可是我竟然一點也沒聽見。偶一回頭,一個龐然大物,黑壓壓的,就在眼前,我本能地往路基下一跳,火車帶著巨大的轟鳴擦身而過。回到村裏我大病一場,知青們都來看我、服侍我,還帶來番薯、粉條,使我感受到人世間的情誼。

2003年4月17日 星期四

船經過一個小鎮,有點意思。河邊就是民居,有石板小街、有石橋,老人坐在竹椅上發呆,女人在河邊洗涮。我的小艇駛過時,她們停下手裏的活和嘴裏的話,注意地看著。看見我的照相機對著她們,就大聲笑起來,又高聲問道:

“哪裏來的?”“杭州來的。”

聲音還在河上回蕩,船已經過去了。我手把著船舵轉頭望去,發現我的視線已經貼近水麵,這是一個很特殊的視角,就像我沿途看見運河的自然景觀一樣,我也看到了運河邊原生態的生活。我用鏡頭拍下的是活的運河。

我這人愛好很多,上世紀70年代初玩盆景,大概好算杭州城裏最早的了,我自己上山挖樹根,搬回家做造型,然後拿到新聲路去賣。我養過鴿子,參加500公裏當天歸巢的信鴿比賽還獲了獎。社會上風行學英語時,我也學得很好,天天到英語角去講英語,滔滔不絕的。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攝影。

我從鄉下回來後,第一件認真想做的事就是攝影,我想把我的生活拍下來,把我生活的街巷拍下來。拍吳山路,拍菜市橋、鹽橋、拱宸橋,後來越拍越多,越拍越有味道。沒想到事情做大了,我成了專門拍攝杭州裏巷風情的專家。

1982年我在“二我也”買了自己的第一台相機,海鷗205。我家裏原來就有照相機,德國產的萊卡、威爾達,我小時候孽戳,拿來拆著玩,拆掉就裝不上了。我不認識家裏的老古董,隻認上海產的,好,而且最便宜。那時我的工資是20多元,全部被老婆捏牢,但是我天生會做生意,大概是父親遺傳的,我下班後在門口擺攤兒修自行車;星期天到鬆木場兌來蘋果,到城裏賣。這樣積攢了一點錢,再加上剛剛拿到的一筆兒子的“獨生子女”費,165塊,買下了這台照相機。從此開始我的折騰。以後每年要更換一隻相機,牌子也一點點地高檔起來。1985年,我買了一隻佳能,1630元,沒想到,回老家一個膠卷都沒有拍完,相機沒了。什麼叫一盆涼水,從頭到腳冰冰涼,這時候我真正體會到了。說到這事真要謝謝我老婆,老婆從來不理解我的生活方式,但這時她說了一句話我銘刻在心。她說,“有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照相機了?我去湊錢。”人就是這樣,平時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齟齬,但要緊關頭的一句話可以讓你記一輩子。

搞攝影要器材,要錢,可我一開始連買膠卷的錢也沒有。為了賺錢,我想了個辦法,節假日到城北郊區給村民拍照。頭一個星期天拍好,下個星期天印好了拿去給他們,隻收兩塊錢。雖然路上辛苦點,但刨去一塊多錢的成本,一張照片也能掙個幾毛錢。那時,村裏的人要拍照都要進城,我上門服務,技術也還可以,倒也很受歡迎。起先我的顧客隻有小孩老人,慢慢熟了,大姑娘、小夥子也跟著要我拍照了,假如我一段時間沒去的話,他們還會打電話到我的單位來叫我去。

最開始我不叫攝影,叫“拍照片”。電視台的王群力,那時和我一個廠,宣傳科的,寫一手好字,每天捏杆毛筆寫啊寫的,像煞有文化的樣子。我跟他說,我想跟你學書法。他拿給我一本《國際攝影》雜誌,說:“學啥書法?攝影也是藝術啊。”一句話點醒了我,我開始琢磨這裏麵的門道,照片也拍得越來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