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敏走了以後,你說我就在家好好陪她吧。可是我在家待不住。八月十五我也沒在家過,開上車就走了。小兒子不放心,鑽到車裏,要陪我。我很不客氣地把他攆下去了。自己開車,一口氣開到長春,直接到火葬場,把高秀敏的骨灰盒捧著,開始哭。
打魚回來,一頭是網,一頭是魚,挑著個扁擔。縣文化館有個輔導老師攔住我問:小何,是不是投稿了?我說:啊。他說:登了!
我們家兄弟四個,我是老大。上麵還有一個姐姐,大我10歲。
上學念書的時候,正碰上三年自然災害,那個時候能吃的,隻有稀晃晃的菜粥,吃不飽。一下課,我就翻到學校圍牆外麵的地裏找剛長出來的大豆吃。上課鈴一響,又翻回去坐到教室裏麵。
後來我父親不能幹活了,我就讀不成書了,哭著回家下地了。那個時候我17歲,農村叫“半拉子”,就是半勞力。
我的第一份農活是冬天刨糞,刨凍土。那鎬就有18斤重,鎬把兒就比拳頭粗。整天就舉著鎬刨凍土,刨一車記兩工分,有的人一天刨5車,就記10工分。我第一天一輛車都沒刨夠,大夥兒就笑。回到家裏累得渾身肌肉都疼,晚上睡覺時直哼哼。
我媽就去找隊長。隊長說:“這東北還能有啥輕巧活啊。”
換了去軋草。軋草一點不輕鬆。軋草兩個人,一個人轉輪子,一個人往刀片下塞草。我負責轉輪子。轉輪子的手要快,要有勁,刀吃猛草,轉慢了就切不動草。幹穀草可硬了。一天掄得是一身汗。累不說,人還暈過去了。
晚上父母躺在炕上嘮嗑兒想法子。說屯子裏有個業餘劇團,60年代,領劇團的人叫李鳳鳴,跟我父親一輩兒。找找他讓我上劇團去試試。
當時有個老觀念,劇團的活兒人稱“輕薄行”,可是地裏的活兒我幹不動啊。劇團的活兒輕鬆,一年還可以開300個工分,頂一個壯勞力了。
李鳳鳴來了,抽著卷煙,卷完了插在一小截蘆葦裏。見了我說:“這小子長得倒不醜。”然後我就去劇團了。
頭一個戲,我記得是給我一個小冊子,上麵寫著《雙鎖山》,和同齡的一個姓樓的姑娘,我們倆唱這個。
那個時候的二人轉,都是《高太祖被困蘇州城》這些,盡是些古典戲,老百姓也愛聽。我尋思能不能把村子裏的好人好事編進去,於是就試著編。
頭一個二人轉是《兩個積肥員》。就是村子裏掏大糞積肥的,我講他們怎麼弄得一身髒:“金雞報曉東方白……”詞兒比較水。排出來以後,因為用的是社員的真名實姓,大家非常喜歡,聽了特別感興趣。那個時候也興往裏麵整包袱。
我就心一動。那個時候《吉林日報》有個農村版叫《紅色社員報》,我就按地址寄去了。
這不,打魚回來,一頭是網,一頭是魚,挑著個扁擔。縣文化館有個輔導老師攔住我問:“小何,你是不是投稿了?”我說:“啊。”他說:“登了!”我扔下擔子就往文化館跑。拿了報紙一看,那麼大一塊,上麵寫著“《兩個積肥員》,社員何慶魁”,那個激動啊,心怦怦怦狂跳。後來報社郵來了一張5塊錢的彙款單,是稿費。
這下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了,我投的稿在報上登了,還拿了5塊錢的稿費。
從此我成了我們大隊的重點培養對象。一下子入了團,入團以後馬上當了團支部書記,管兩個團支部。然後就在各個生產隊走訪表演,連編帶演,什麼都演,連快板都編。那時候是個生活積累。
後來招兵,我體檢合格,到部隊了,一聽說是團支部書記,又是文藝活躍分子,馬上在新兵連當了副班長。
新兵訓練完分配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分到看守所去了,跟大部隊不一樣,心裏就有點掃興。再後來支左、上三線什麼的,又沒提上幹,把我氣壞了,就回了村裏,跟我父親打魚。所以說當兵沒當夠。
回到村裏我就成了一個寶了。二胡、嗩呐……12種樂器我都會,而且各種節目、各種演唱形式都得心應手。
“文革”後期,我就成劇團領班了,那個時候鬆花江邊的民間藝人不少。我們就在農閑的時候走村串戶,表演二人轉。領了五年班,對二人轉有了很透徹的了解。什麼九腔十八調、唱詞結構、曆史淵源、流派是如何形成的,全懂。
秀敏人很爽快。我們吵架有個規律:吵架以後她從來不認錯,她會給我打個電話,聲音很甜很甜——她吵架的時候很凶很凶
我家在吉林省扶餘縣四馬架鄉,高秀敏家在扶餘縣大窪鄉,我們曾在一個宣傳隊待過。那時她才19歲,個兒挺高的,瘦瘦的,唱腔圓潤響亮。那個時候她搞對象不跟我搞,我比她大很多。
1988年我在菜市場賣菜。高秀敏當時是縣劇團的業務副團長。她看我大冬天站在馬路上賣菜,就鼓勵我,說你給我們寫個二人轉吧,我們團給你演,完了我們給你200塊錢首演費。那個時候200塊首演費比站在馬路上賣菜強啊。我就一宿寫了一個,寫完了就送去。
過了兩天去看,說還沒有批下來。我就跑到文化局。局長說水平還不夠,畢竟是業餘作者,達不到專業劇團演出的水平。那個時候劇團要參加全省第八屆二人轉表演大會,要求特別高。
我就問下鄉演出可不可以?局長說可以,就簽上意見:下鄉演出,不參加會演。
拿到劇團,高秀敏跟團裏說,老何寫劇本也不容易,演一場就給200塊錢首演費。
後來有一天,我在菜市場賣韭菜。頭一天賣完還剩下一捆,外麵一圈韭菜已經蔫了。我就解開,把中間新鮮的韭菜翻到外麵來。當時我正在幹這個活,來了一個人,叫我去縣裏賓館開會。
我放下韭菜就跟著去了。到了賓館,一屋的人。地區文化局創作室主任帶隊,下鄉檢查扶餘縣民間藝術團的工作進度。我一進去,說這就是某某的作者。那個主任就要過來跟我握手。當時我手上都是綠色的韭菜泥,就手心露出一點肉。我說我沒洗手呢,我是賣菜的。主任也沒介意,握完手叫我坐。然後開始點評我的作品,說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我開始聽了還不相信。完了直接參加省裏會演,當年就拿了全省一等獎第一名。緊接著就為作品召開了全省二人轉研討會“論二人轉醜角藝術的失落與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