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石子堅 整理 石敏
回國做我的書《我在美國當警察》的宣傳時,媒體的記者采訪我,好多回,我明顯感覺到記者在引導我走上一條“赤膽忠心,歸國報效”的康莊大道,我連忙打住,對不起,對不起,記者同誌,我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沒必要美化我,我就是一普通人。
當年去美國是因為我這人不會搞關係,什麼好事也輪不到我——上大學的指標被人頂了,提拔幹部也沒啥指望。不甘心,就想考出去,分數麵前最平等。一考考上了美國華盛頓大學,本想讀三年研究生回來好找工作,沒想到一去就是17年。
17年摸爬滾打,我入了美國籍當上了美國警察,有幸作為第一個成為美國警察的中國大陸留學生被美國之音電台采訪,也當過特警,拿到過美國東部跆拳道冠軍。我的美國夢在別人看來稱得上豐碩圓滿了。
現在回來是出於親情的原因,真不像你們拔得那麼高,小人物的愛國就是做好自己能做的,總掛在嘴上,有用嗎?
從一個窮學生到後來身披一身警服,我美國夢的枝蔓上看似結出了圓潤的果實。可這果實,是用親人的犧牲澆灌出來的
當時父親患尿毒症已經7年,一直靠透析維持生命。他去世前我回過一次國,那時老人家已近油盡燈枯。我自從18歲參軍就沒和父親長期相處過,更沒有照料過他,隻能在最後的時間裏盡一份孝心了。一周兩次陪他上醫院,為他按摩,夜裏一聽他叫就起來……
假期已滿,必須返回美國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樣照顧父親吃過早餐,然後扶他上床躺好。在我雙手離開父親身體的瞬間,有一種身心忽然被抽空的感覺,今日一別,恐怕再也見不到了。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心裏祈禱著,爸爸,兒子正在尋找回國工作的機會,您一定要等到我回來呀。但是隻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在美國收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我的精神幾乎崩潰,一段時間裏神情恍惚,不知所終。
父親帶走了我一部分生命,我的人生一下子變得從未有過的空虛。
我痛責自己為什麼那麼自私,為什麼要懷著僥幸心理離開他。
我開始懷疑自己,忽然覺得這些年的奮力攀爬、自我實現變得沒有一點意義。
當天晚上,在美國的家裏,我和女兒一起跪倒在地毯上,麵向東方,叩拜。
父親的去世讓我開始警醒,當初我到美求學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遠了?17年,在這個原本陌生的國度,我摸爬滾打,風風雨雨背扛肩挑,就是為了實現自己,往俗裏說,就是為了證明給別人看——石子堅有能耐,在美國混得開,是條漢子。的確,從一個窮學生到後來身披一身正義的警服,我美國夢的枝蔓上看似結出了圓潤的果實。可這果實,是用親人的犧牲澆灌出的啊。妻子的生活因為我而改變,父母已是古稀卻享受不到最為平常的兒女承歡膝下……
父親的去世對於我不止是遺憾,還有歉疚,他臨終前還在為我們夫妻的事情揪心。我和女兒都很快融入美國文化,隻有妻子倔強地遊離在外,她不喜歡美國,甚至一直不學英語,隻熱衷於唐人街上濃濃的中國味,國內的人情世故她都遊刃有餘,而對美國,她從去的那天就隻有一個想法——離開。家裏矛盾漸漸地多了起來,我們一家不厭其煩地演繹著兩種文化在雞毛蒜皮上的衝撞。家庭一度瀕臨瓦解,和妻子都簽好字的離婚協議在保險箱裏安靜地躺著,隻等用女兒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贖它出來。父親臨終前仍牽掛著這些……
看著家中每日擦拭父親遺像的老母,看著執意回國的結發妻子,我就想,走得太遠了,該回來了。
回國之後有人問我,在美國待得好好的,幹嘛回國?還有幾次,我捕捉到對方一種異樣的目光和潛藏的情緒,充滿懷疑、不屑,語氣中還透露出揭穿謎底的快感和擊中要害的得意。我生性好強,不想給人造成多高尚的假相,但也不願被揣度成混不下去才回來的“海龜”,更不願把對家人的感情和美國的收入、退休金、社會保障攤開兩邊,供旁人挑柚子般地左右掂量、比較,最後再做出個采不采信的評判,這對我和家人的感情來說,無異於一種侮辱。
特警班學生“呼啦”一下,衝到雨中,向我跑來。美國警察比我們先進在哪裏?我想,不是裝備,也不是技能,最主要的是理念
要說回國還有什麼原因,那就是,我想把夢繼續下去。
書是我回來的契機。出書後,公安大學組織我在六個省市作巡回報告。
我在美國學的是法律專業,後來做過好幾個警種,十多年的執法下來,對美國社會的法製有切身的體會,美國警察的角角落落都摸到過,而且又是用中國人的眼睛來看的,所以跟各地公安、檢察院的同誌交流起來很親切、很盡興。
報告作完之後,咱們浙江省公安高等專科學校聯係到我,我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聘請。
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佩服學校在用人方麵的魄力和膽識,也發自內心地感謝校方給了我這個舞台。每天看著我那群十八九歲、生龍活虎的學生,和他們一起跑、跳、滾、爬,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夢想還在繼續。
記得很清楚,2005年11月1日,我第一天給特警班的學生們上體能課的情形。課程表上排的是室外課,可天下著大雨。我看到一群穿著迷彩服的學生從教學樓往警體館跑——下雨天體能課在室內上,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見狀,我快步走到操場中央,沒戴帽,沒打傘,一身黑色訓練服很快被雨打個濕透。
通過警體館窗戶,學生們在向我張望,他們看到了,“呼啦”一下,班上30名學員全都湧了出來,衝到雨中,向我跑來……
我大聲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會過來的!你們個個都是好樣的!”整隊完畢,我對學生說:“警察外出執行公務不可能都是晴空萬裏,比這惡劣的天氣隨時會遇到,現在不抓緊鍛煉,今後很難適應,知不知道?”同學們站得筆筆直,朗聲喊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