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 陳禮平 王冠軍 口述 誠鋼 整理 莫小米 蔣思荃
我是1973年結的婚,那年我27歲,阿香21歲。
雖說阿香是個大字不識的鄉下女孩,但參加婚禮的人,都誇她漂亮。喏,這裏有她的照片。不是從前的,就是前幾天在家裏照的。我女兒小時候說媽媽比劉曉慶漂亮——當然,孩子眼裏的媽媽麼。
唉,隻可惜她是個病人。以前我不知道,她第一次發病是懷上大女兒的時候,我在開會,她朝會場的屋頂上扔磚頭,力氣來得個大,一塊接一塊,瓦爿兒稀裏嘩啦,弄得我們會都開不下去。
我問丈母娘是怎麼回事,丈母娘說從前沒有的,就是十三四歲時有過失笑,吃了點藥就好了。
阿香的病叫做癔症性精神障礙。
阿香沒讀過書,對有文化的人特別仰慕。她說當初我讓她牽過國旗的一角,走在最前列。潛意識裏我大概總是挑相貌兒好點的人吧
阿香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嫁給我的。
1963年9月3日,我17歲,支農去臨海良種場,那時還沒有大規模的上山下鄉,我輟學下放,就因為我父親是浙大的右派。
那天在杭女中對麵的操場上,人山人海,我提一個薄被卷,一個放臉盆的網袋,網袋裏有《紅岩》、《絞刑架下的報告》等書,是發配在大觀山農場勞動的父親托人捎給我的。旁邊有個人說:“帶那麼多書,讀大學去啊?是讓你勞動去的哎。”
這話我倒記得蠻牢的,在農村我少說話多勞動,逢人就陪個笑。不久,隊裏開會居然選我當記工員,工會成立時,又選我當青工委員,那份信任,把我感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文革”開始後,因為我會寫寫畫畫,場部派我去做宣傳工作,這樣我就認識了一個知青女孩。我首先是被她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所吸引,後來得知她父母在省話劇團工作。而我,喜歡唱歌、寫詩……反正,拿現在的話說,蠻“小資”的,就自然而然地戀上了。
好吧,主要講阿香。當然當然,我就是為講阿香而來的。但與知青女孩,那種革命加愛情的熱烈、純潔,也完全夠寫一部小說,包括後麵分手都是很有戲劇性的。現在的言情小說那算什麼?現在的言情電視劇那算什麼?同我們不好比的。
和阿香確定戀愛關係時,我剛剛結束了長達8個月的“牛棚”生涯,兩派鬥爭麼,你弄我我弄你。
“牛棚”設在農中的一間學生宿舍裏,窗是用鬆木板封掉的,那股香味我現在還記得。白天我看馬列著作,背語錄,晚上我就唱歌。《國際歌》、《東方紅》、《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一首接一首。我的歌聲洪亮,劃破夜空,農中的學生都圍在外頭聽,我唱完一首,他們就鼓掌,喊“再來一個”。其中有個學生,現在是銀行副行長了,不久前遇到還對我說:那時候,我們可是把你當英雄看的。
結婚後阿香對我說,她也偷偷來看過我,走了五裏路來的,但絕對不敢想要嫁我。她爸是農場老職工,她是家屬子女,15歲就放牛了。阿香沒讀過書,對有文化的人特別仰慕。她說當初我組織遊行時,曾經讓她牽過國旗的一角。牽國旗要走在隊伍最前列,潛意識裏我大概總是挑相貌兒好點的人吧。不過我對此毫無印象,我心裏隻有那個知青女孩,她在隊伍前麵領口號。在“牢”裏我還為她寫了許多情詩,都塞在鋪板底下。
我和阿香,說起來也是天意。原先我是三大隊的,隔離審查後,我被調到了五大隊。而阿香他們家,正好是五大隊的。
不過剛剛出來時,阿香是五大隊的也和我毫不相幹,我還是捏著鋤頭柄天天朝大路上看,希望有一天,我的心上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隔離期間,我和知青女孩早已斷了音訊,而我們,曾經是有過海誓山盟的。
心上人的音訊沒盼到,媽媽的信來了,這音訊你猜也猜得出來,是的,我失去了她。原因麼,我到現在都沒搞清楚。
打擊太大了,就像《白毛女》裏的唱詞:“霎時間天昏地又暗……”我隻能衝到炎夏烈日下找活幹,拚命幹,讓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
阿香就在那時出現了,你說她是不是有什麼特異功能啊,我一直懷疑她是有特異功能的。她第一次發病朝會場屋頂扔瓦片之後,就死活不讓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了,整個人頂住門不讓我出去。那時不是有句很流行的語錄叫什麼“五不怕”的,“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坐牢,不怕殺頭,不怕離婚……”有一天我和阿香在街上走,遇到一個人,叫我去“反潮流”,我推說老婆身體不好,不去。他就背“五不怕”給我聽。念到“不怕離婚”,阿香一下子朝他蹦去:“你要離婚你自己去離好了!”嚇得那人落荒而逃。還好沒去啊,那批人,“四人幫”粉碎後,還真有幾個被判刑的。
如果說前一次戀愛完全是浪漫主義,這次就非常現實了。我對阿香爸說:你放心,我們春節就結婚,我會照顧她一輩子的
怎麼會和阿香好起來?
我從“牛棚”出來,不是到五大隊了嗎,人嘛已經26歲,對運動已沒有熱情,覺得這些年無所事事,想學點東西。正好隊裏有個從部隊回來的,會推拿、針灸,他給我打針灸治胃病,沒幾次就好了,我佩服得不得了,就向他學,把幾千個穴位背得滾瓜爛熟,又向場部醫院的醫生學習草藥知識,我想我不能救國,能濟世也好啊。
阿香來找我,讓我給她治耳朵,這是1972年的秋天,我當了隊裏的赤腳醫生。
阿香亭亭玉立,已經不是拉紅旗一角的小姑娘了。我看了一下,她的耳朵化膿,也許有蟲子飛進去,有股臭味。我用棉花輕輕把膿弄出,用雙氧水洗,再將用過的青黴素殘劑吹了一點到阿香的耳朵裏。這個技巧,是場部的醫生教我的,靈得一塌糊塗,書本上是沒有的,須嚴格掌握劑量。
這樣連牢三四天,阿香每天來換藥,藥換好她就幫我搞衛生、洗衣裳。耳朵好了,她腳又痛了,要我給她打針灸。
阿香天天來,回去吃過夜飯又來,她那時在蠶桑組,說反正蠶繭結了,有空。大家說阿香看上我了,我也開始打量阿香。她人白淨,一點不像鄉下姑娘,我還悄悄看了她的手相,手很豐滿,手背有一串淺窩,手心的家庭線很通暢,這都是旺夫相哪!何況她的成分是雇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