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飯後她又來了,我這裏照例人很多。我朝她眨了眨眼睛,她懂了,悄悄跟我出來。我們一前一後來到三溪崗,在一片地瓜地邊坐了下來。
那個晚上有滿天星星,清風送來農作物的芳香。我問她是不是願意和我好,她說是的。她問我以前的對象,這是全農場的人都曉得的,我說斷掉了;我也問她以前的對象,我知道她有個對象在海島部隊,她說最近剛剛斷掉。唉唉,人生真是躲不開的命運啊。
如果說前一次戀愛完全是浪漫主義,這次就非常現實了。第二天我去了阿香家,沒想到她爸不同意,說她要跟我就打斷她的腿。我知道當地人總怕知青靠不住,回城了就分手。就對阿香爸說:你放心,我們春節就結婚,我會照顧她一輩子的。
這句承諾,我真的要用一輩子來兌現它。
婚禮在杭州舉行,媽媽學校的教室裏,課桌圍成一圈,放上糖果茶點。新娘穿紅燈芯絨衣服,新郎是咖啡色燈芯絨,親戚朋友團團圈圈坐,校長、工宣隊長都來的。
校長主持婚禮,他很幽默地說:大家要記住今天這個大喜的日子,一、一、一二一……他喊起出操口令來了。那天正是1973年1月21日。婚禮上,我妹妹跳了段新疆舞,我唱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阿香唱了段越劇《十八相送》。阿香的嗓音不錯,膽子也蠻大。說實話,那天的我,是有幸福感的。婚禮結束回農場,我還親手在我們的家具上雕了一隻歡快蹦跳的鹿,取其快樂的意思。
這隻有鹿的五鬥櫥,現在我們還在用。
我無法想象我的妻子在風雨裏裸奔,這才是真的沒麵子呢。而且我總結規律,隻要我凡事順著她一些,她的病情就會輕得多
阿香雖說有病,但她跟我到現在,應該說形象氣質都有變化,鄉味兒是沒有了。剛剛結婚那時我也傻乎乎的,想改變她。我教她走路,教她說話,她講話口音很重,還拿了本識字課本教她讀書,“從前受苦作牛馬,如今翻身學文化,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不忘共產黨”,她到現在還時常背誦。字也寫得端正,像小學生一樣的。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和知青女孩曾經二重唱來著,怎麼教阿香都學不會,她隻唱越劇。
我有點兒理想主義,向奧斯特洛夫斯基學習,他不是教一個沒文化的女工成為革命者麼?我也想改造阿香,幻想有一天她能夠和我一起,就像媽媽在婚禮上祝福的那樣,“比翼齊飛”。
可是好景不長,阿香發病了,我的生活從此改變了。
那天她朝會場扔石頭,我一下懵掉,阿香不是這麼不懂事的人嘛。我把她拽到家裏,準備好好教育,卻見她眼睛定牢,哭,笑,唱。我慌了神,連忙送當地醫院。醫生診斷是間歇性癔病,說可以治的,開了點冬眠靈。回家吃吃藥好了,可是不知怎麼一來又犯。
數年後我們到杭州第七醫院看病時,醫生詢問之下,我才知道阿香的外婆也有此病,是家族遺傳;問她是否有幻聽,她說有。醫生診斷為癔症性精神障礙。懷孕是發病的一個誘因。
但農村人不管你什麼症什麼症,他們隻說:王剛的老婆,瘋了。
這個病麻煩就麻煩在,平時看看麼蠻好的,和正常人一樣吃飯睡覺說話,但就像走在偌大的一個地雷陣上,隨時可能炸響。
有個台風天,一個不看見,她人就沒了。赤了雙腳,短褲,無領衫,風裏雨裏跑出去,我在後頭追,她速度那個快啊,大概總跑出了兩三裏路,我才追到她。
我把她扛肩膀上,背回來、抱回來……不曉得有多少次,搭搭一次,歇歇一次,雷雨天出去的次數特別多,現在一說起,仍記憶猶新,整個農場反正都知道的,王剛的老婆又發瘋了。
家裏東西,樣樣式式都要摔,碗盞麼碗盞,茶杯麼茶杯,拎起就摔,最早我才20幾元工資,也肉痛的。她還剪衣服,撕照片。前不久我參加“千名浙商赴江蘇考察”,和於文華合了個影,回來馬上被她剪碎。藏不好的,她搜東西的本事大了,我的包兒、袋兒,我出門一趟回家,她全部要搜過的。我給人家主持婚禮,一不小心,她會衝上台來,挨著我,伸出戴婚戒的手叫我看:阿剛阿剛,手指頭戴痛了。
麵子?這話該怎麼說?《簡愛》裏的羅切斯特,是把瘋妻鎖在家裏的。我們農場有個隊長,老婆的情況和阿香差不多,他聽憑老婆在風雨裏裸奔,不去管她。這樣大概總有五六年,開始還有人看見一個邋遢瘋婆子偶爾出沒,後來就失蹤了。我無法想象我的妻子在風雨裏裸奔,這才是真的沒麵子呢。再說她不犯病的時候,對我是非常非常好的,她是我的女人,我心疼她。
而且我總結規律,隻要我對她好,凡事順著她一些,她的病情就會輕得多。現在她每年大約隻有五分之一時間有點不正常,多半是春天吧,就在家裏服點藥,我看著,她很乖的。
告訴你,阿香總共隻住過7天醫院,醫生都稱是個奇跡。那是1986年,我是一家設計服務部的經理,正在和人談業務,對方的老總是個女的,阿香麼我讓她在公司搞衛生打雜。開始她還好好地端上水果茶點,後來大概是看到那女老總對我笑了笑吧,她突然就犯病了,撲上來抓住女老總的頭發:“你想勾引我老公啊?”我大聲說:“阿香你幹什麼?”一麵拉她一麵解釋,“我老婆精神有毛病。”我這一說她就更厲害了,扯住女老總滾到地下。生意是談不下去了,我將她拖上轎車,直接拉到第七醫院。
醫生建議住院,以前其實有很多次醫生建議住院,阿香不願意,也就算了。這次我實在有些惱火,我們的公司剛剛起步,一單大生意就被她攪黃了。我狠了狠心,辦了住院手續。
過了一周我去看她。她抱著我的脖子哭了,哭夠了又跪下來央求:“阿剛,帶我出去吧,我不是瘋子。你看他們在唱歌,在傻笑,衣服脫光,我睡不著,再住下去,我真要瘋掉了。我不會影響你工作的。阿剛,回家我乖乖吃藥,在這裏我藥都不吃的,我學杜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