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帶她回去,醫生說我開玩笑,我心疼老婆,還是讓她出院了。就這七天。
我扶著她,她靠著我,從半山腰慢慢走下來。坐152路回家。阿香一路喃喃:以後要支持你工作了,不這樣了。車很擠,沒有座位,從古蕩立到城站。她緊緊拉牢我手,一分一秒也舍不得離開。
我媽媽說她是撒旦派來的,我覺得媽媽說對了一半,阿香是魔鬼也是天使,但注定是我今生的另一半,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離婚?實際上自我回杭州以後,周圍的人幾乎沒一個不勸我離的。“這樣的老婆要她做啥?”“換成我10個都離掉了!”連我女兒,在半懂不懂時都常常說氣話:“媽媽你三日兩頭跟爸爸吵,離掉麼好了,農民嫁一個,也不會去搞事業,不會和女的來往。”
現在女兒大了,說爸爸,媽媽實在是離不開你的。
阿香離不開我,隻是事情的一個方麵。
我是1979年頂父親職到杭州武林機器廠的,屈指算來,在農場虛度了17年,34歲的人,事業才剛起步。
阿香也跟著來了,在廠裏當臨時工。
先當油漆工,改選時任生產組長,因為有點藝術細胞,我很快嶄露頭角,當上工會委員,負責廠裏的文藝工作。“五一”節廠裏歌詠比賽,我一口氣創作了兩首歌,《啊,飛鏢》是合唱曲,還有首獨唱曲。
“五一”那天,我掛著“副總指揮”的牌子,忙進忙出,意氣風發,等到我指揮工人合唱《啊,飛鏢》時,怎麼氣窗上有一陣陣一片片的沙沙聲?原來阿香要進會場找我,門口不讓進,是她在朝氣窗大把大把扔黃沙。
當時一個文聯的秘書長笑說:“你老婆給你伴奏呢。”有人目睹這一幕,力勸我離了算了:“你要為自己前途著想啊。”
說到前途,那時國家剛剛起步,我自學過建築設計,琴棋書畫三腳貓,又有點經商頭腦,的確是有過很多的機會。1984年團省委就把我借去搞藝術公司,後來是某高等專科學校請我,還有美院下麵的環境藝術部,上麵提到過的設計服務部……就不一一說了,反正那時我開始廣泛參加社會活動,阿香對我的牽製就更加明顯了。
我當校長助理,她一看校長是女的,就反對,說校長看上我了。我做老師,她更不放心。我說我都這麼老了,她說孫中山這麼老了還娶宋慶齡,魯迅這麼老了還娶許廣平,都是老師和學生!我若不順她,她就要自殺,麻繩啊、電線啊纏在脖子上,我多少次把她解下來。我媽媽說她是假的,是以死來要挾我,我想想那是真的,如果我離開她,她真會去死的。有一次我接到一份酒店裝修的活,是八幾年吧,反正手機都沒的,因為開業時間緊,隻給她留個條就走了,結果怎麼樣?她17天不吃飯,到處找我,到派出所報案,找到我時,她整整瘦了20斤!
你看,這張就是當時的照片,她瘦得一塌糊塗,婚紗穿著都遮不牢。還是現在氣色好。是的,這一本都是婚紗照。我們每年都拍,到結婚紀念日,1月21日,手挽手,“一、一、一二一”地去照相館,阿香會開心得不得了。照片拿回來,她捧著反複看,自我欣賞:“人家說我越來越年輕了。”這樣的妻子我要離開她?太殘忍了!現代社會越來越開放,我這個圈子你也曉得,周圍很多人都換了老婆,不換老婆麼找情人。我?說實話,好。
喜歡的女人當然是有的,不然也不是個男人了。但是愛,愛上別人,怎麼愛呢?不好愛了!誘惑很多,朋友都說你可以更時尚一點嘛,有女的說我給你當紅顏知己好不好,甚至原先愛得要死要活的知青女孩,我們也有過交往,但我始終牢記一點,對婚姻負責,對我的妻子負責。
30多年的婚姻生活,對於阿香來說,我是她愛的唯一對象,也是她發瘋的主要對象。幸福多還是痛苦多,說不靈清。
我曾經接過山東的活兒,裝潢賓館,阿香要跟了去,硬孜孜粘牢我兩年。因為活兒緊,過年也回不來,孩子都歸母親管。
工地到出租屋要搭公交車。落雪天,我下車時摔斷了骨頭,腳腫得像個饅頭。阿香那時80多斤重,背起我就送醫院,我120多斤。冰天雪地,她走幾步滑一跤,走幾步滑一跤,這樣背了兩站路。上好石膏,她照顧得非常周到。
其實平時隻要我安耽在家,看看書寫寫文章,她對我就挺好。牙膏麼擠好,洗腳水麼端好,夏天打扇趕蚊子,做完事情就坐在我旁邊毛線打打,像隻恬靜的小貓。誰會想到發起瘋來會那樣的?
阿香當我是她的私有財產,不是某個單位的,不是什麼組織的,就是她的。她曾經對女兒說:“你們以後都是人家的人,隻有你們爸爸是我的。”
你們“杭報”不是舉辦過“超級老人”大賽嗎,我是進入前50名的。阿香瞞著我去做了兩塊牌子:“誠鋼加油!”“老公老公你最棒!”後來在現場她看看人家都沒有,也就沒舉。這樣看看,她蠻弄得靈清的噢。
從前農場裏隊長老婆失蹤的事,她也記得蠻牢的。已經是回杭州以後了,有一天她忽然說:“我生病,你有精神壓力,馬隊長老婆裸奔,他也肯定有精神壓力的,還是你好。”
當時我正在構思一幅畫,就以此創作了水粉畫《高壓下的裸奔》,林立的高樓背景,一個裸奔的女人。得了澳門世界華人書畫大賽二等獎。我畫的時候,阿香就在一旁看,一直一直看,到我畫完。
你說我高尚?說不上,真說不上,我隻覺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媽媽說她是撒旦派來的,我覺得媽媽說對了一半,阿香是魔鬼也是天使,但注定是我今生的另一半。
我始終記得的是第七醫院醫生的一句話。我問:“她的病有藥可治嗎?”醫生說:“隻有一種藥最管用,你要依她、順她、哄她,不要騙她,要比一般的關心更加關心她。”
我竟然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