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幹爹(3 / 3)

表哥呆住了。

第二天我收到幹爹厚厚一封信。連忙拆開來,發現竟是一本避孕手冊!上麵隻寫了幾行字:“猶豫良久,盡管尷尬(這事該你媽做),還是寄給你。你年紀還小,在沒有找到工作以前,不要孩子!”

平心而論,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性”。我感謝幹爹。

從此我與幹爹一直保持著頻繁的通信來往。一周一封。丈夫先是奇怪,但看到我從不掩掩藏藏的,再說我早與丈夫談了我與幹爹的一切,他感激之餘當然理解了。

1970年,我邀請幹爹來杭州過春節。他蠻高興。現在是我的家,我可以照我的意思接待他了。我想方設法買了許多好吃的,每天變著花樣燒菜,他吃得津津有味,說沒想到我還有這麼一手。

他調休加上節假,在杭州連頭帶尾有七天。第六個晚上,我們真依依不舍呀。好像有講不完的話,夜很深了還在聊。當時我們的房子在街角,是多邊形的,他與丈夫睡大床,我呢睡在另一角的小床上。我現在想想都奇怪:當年我們怎有嘎多話好講,都講了些啥呢?

最後我刹住話頭,說明天你得上火車,蠻吃力的,不講了。他說不要緊,睡眠回上海可以補。真的?我一高興,從床上跳起來,跑過去扯丈夫的被窩,說你鼾聲這麼響,我們隔得嘎遠,講話不方便,換個地方睡。幹爹叫我,是那種嚴厲的阻止的。丈夫已經瞌目充蒙懂應著走過去了。

還沒躺下,幹爹說我瘋了,直推我讓我睡回去。我說:“我們是父女呀,有啥不可以?”他說:“到底不是親生的。”我說:“你看,又把我隔開來了。”我叫他聽丈夫的鼾聲,他也就不再說什麼。

當時,我們隻隔兩層被子,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可是,幹爹反倒沒話了。有幾次,我還當他睡著了,抬起身子看他,看到他大睜著眼在想啥。我問他想啥,他說,沒想啥。我說騙人。他說:“不能講,講了你要罵我的。”我說:“罵啥,我們從來是無話不談的。”他歎口氣,說:“世界真不完美:如果我年輕二十年,我們做夫妻,那有多好!”我傻傻地說:“現在這樣不是也蠻好?”

他回去後,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信來信往。信一樣的長,什麼都談。他說要上山下鄉了,他想了個辦法讓二女到老家青田插隊,其實是個小鄉鎮。老三老四一留一去。很出我意外,他讓老四到崇明農場,說離上海近,讓老三留上海。老四是獨養兒子,他就因為要兒子才一個個地生。他怎舍得?他講:“你不曉得農村裏亂來的,小姑娘被人糟蹋了怎辦?再說我已經想好,老三漂亮,以後讓她嫁到國外,弄兩鈿用用。”

當時還沒改革開放,你說他目光遠不遠?我並不完全讚同他的看法,但不得不佩服他。改革開放不久他三女很快外嫁意大利。當時我正好在上海,就問幹妹你到底愛不愛他?這時我對愛有了理解。

她茫然地說不知道,還說爸說經濟是愛情的基礎,有鈔票才能談愛情,否則不會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講法。爸做事不會錯的。

果然他家經濟條件日益好轉,而且憑著僑彙票還能買別人買不到的東西。他在我這裏那個得意就不說了。他顯擺地將自己新買的錄音機、攝像機放給我看,說現在配得上我這個幹女兒了。我說現在是我配不上你這個幹爹了。我心裏不舒服,想,如果20年前你就這個樣,我是再也不會高攀的。此後,我們的話開始少起來。

他說我們為啥不可以向傳統挑戰一回呢?靈車推過長長的走廊,突然我感到從沒有過的、徹心徹肺的痛

話雖少起來不影響我們的感情。滬杭兩地住著不易察覺。那階段我孩子生病加上家庭變故,經濟緊張。他隔段時間給我寄些錢。我呢,過年總會滿滿一箱帶往上海,什麼黃岩蜜橘、板栗、自家養的雞等。

後來我去上海,他總放些愛呀情呀之類的歌給我聽。一天晚飯後,幹媽搓麻將去了。他好像心神不定,接著他拿出一張舊報紙給我。報紙泛黃,揉得非常舊皺了,看得出翻來覆去看過。裏麵用紅筆畫了一個框框,是上海某工廠一對師徒成幹爹幹女後又愛上了,因為種種條件與限製最後以死殉情的經過。

我默默看完還給他。

他問我怎麼看?我說:“感情這東西是世界上頂複雜的,尤其是愛情,憑一篇隻有梗概的報道,我無法說是道非。”他說:“儂看他們隻有五年辰光,哪比得上我們20多年風雨同舟相濡以沫?我們為啥不可以向傳統挑戰一回呢?”說著他不由分說地抱住了我。

我又氣又恨猛推開了他。我說:“根本沒想到你會是這種樣子。”其實我並不感到很突然,因為他早已用各種方法向我滲透。但我總從父女間的親密來解釋。有辰光明知是騙自己,但我願意騙自己。

可現在,他赤裸裸的表白使我沒法再騙自己。我多年來的精神大廈轟然倒塌。我啥也沒說站起身,就在打開房門時,他說,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會不會以為這20多年都是我為得到你耍的手段?我想了想,說不。這話是真心的。“好”,他說,“那麼,我再問一句,我們的情誼還在嗎?”我說:“在,但是……”

回杭後,我們還是通信,但信越來越薄。我常常想,虧得上海與杭州之間的地理距離,這樣可以漸漸淡化乃至無疾而終。我曾經禮節性地邀請他來杭小住,他說除非你能像第一次來杭時這樣。我想我不是報上的幹女兒,你不來拉倒。

上世紀90年代的一天,我接到幹弟電報,說幹爹去世,死於心髒病。這對我無疑是平地驚雷。我趕到上海與他告別。在殯儀館,我在他靈車前呆立了不少時間。我一直送、送,是送他走最多路的人。我老想著守靈時幹弟拿出一首幹爹寫的夾書裏的詩,感歎他一生追求的、奮鬥的事都成功,就是一件事使他遺恨九泉。幹弟問我:“姐,是不是因為我生了個女兒,他感到沒有孫子替他傳宗接代?”我說:“我不知道。”

靈車已經推過長長的走廊到底了。在緊閉的白色大門前,推車的小夥說:“你不能再進去了。”我停住,最後端詳了他一眼,將他胸前的披風綬帶放正。

我走出殯儀館,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虛化了。過去患難時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閃現,蓋過了那曾有的一點點厭惡,突然,我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徹心徹肺的痛。